船至岸边,苏错刀起身,足尖一点船舷,已倏然落地,饶是黄吟冲见惯了,也只觉眼前一花。
苏错刀的轻功,已到了身由意动随心所欲的地步,姿态翩若惊鸿,速度更是神鬼莫敌的可怕。
黄吟冲看着他足踝处一道极细的红痕,却微微一叹,目中不忍之色一闪而逝。
苏错刀赤足甫一踏上石径,两侧便有下属躬身屈膝为礼,一轻衫广袖的人影飘然掠近,猫一样直投入他怀中,仰头笑道:“宫主,白鹿山弟子的资质如何?”
这人双眉修长入鬓,眸如秋水晶莹,面容本是稍嫌清冷的秀逸出尘,但一笑之下,却妩媚灵动耀目生春,正是内堂总管叶鸩离。
苏错刀伸手搂住他的腰,道:“聂十三余威犹在,白鹿山不可轻动,那名弟子的剑法根基不坏,就是人笨了些。”
叶鸩离笑着,转眼瞧见黄吟冲,忙道:“黄堂主,近日鸩离寻了个漂亮孩子,容貌既佳,且素日以黄精石乳为食,洁净无比,回头就送到须弥堂给你老人家瞧瞧。”
黄吟冲正要道谢,却听叶鸩离又笑道:“你老人家一边练功一边宣淫,倒是撒尿擤鼻涕,两头不耽误啊!”
黄吟冲也不惊讶他言辞忽雅忽俗,当年崇光在时,众多内堂弟子中,最为宠爱的就是叶鸩离,不光因为出水白莲般的相貌投了眼缘,他性情活泼言语不羁更是深得心意,而归根到底,却是少不得有些移情寻影的痕迹。
叶鸩离出身非同一般,他本是南疆某部土司之子名唤乌各,由第十一房小妾所生,那小妾貌若梨花不说,又是个冷若冰霜的性子,刚好土司大人天生一副犯贱脾气,受惯了妻妾们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偏偏就喜欢她秋风扫落叶般的冷酷,于是盛宠十年不衰,对乌各也是要星星不敢摘月亮的捧在手心里疼着。
小妾其实外冷内热,有一颗向往文墨的心,对文盲土司大人冷,跟一个读书人却热得能打铁,不顾三个月的身孕,趁着土司宴客,跟小白脸才子通奸,结果被心血来潮回房找她的土司捉了个现行。
土司大人不知道自己被带了多少次绿绸镶翡翠的帽子,又无意开不花本钱的衣帽铺,回头看了看乌各,愈发觉得那张白生生水灵灵的小脸没半分像自己,不禁十分不满怒发如狂,当着贵客的面,活生生掏出小妾的胎儿当场就泡了血酒,一刀一个宰了奸夫淫妇后,正要再剁了乌各——反正自己儿子十好几个,对这个既然起疑,干脆杀了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刀刚举起,人还没刀高的乌各几步跑过去,踏着一地的血,一把抢过酒坛咕嘟嘟大口饮下血酒,饮罢一抹嘴,伶俐的抱住土司的腿,又哭又嚎:“阿爹……阿爹!便是阿爹不杀他们,乌各也要亲手为阿爹杀了这两个贱人!”
土司大人愣了神,有些舍不得这个最聪明骄纵的儿子,但看看周围人的眼神,都藏着躲躲闪闪的同情嘲笑,还有直接往自己头上瞄的,心中不由得愤懑,难道老子头上有碧绿云气要升仙了么?
这等羞辱是个男人就受不得,土司大人又是一张说翻就翻的狗熊脸,咬了咬牙,一刀就砍了下去。
这小野种一死,疮疤也成了猛男的标志,杀奸夫,杀小老婆,连儿子都杀,这份光荣不可亵渎,谁还能私下戳自个儿脊梁骨?
看着雪亮的刀当头砍下,乌各也不哭了,只抬起手腕擦眼睛。
一直微笑旁观的一位贵客突然起身,一手握住刀锋,手掌与刀刃相触,竟发出金铁之音:“土司大人,既然这孩子你不要了,便送给我罢。”
土司一怔,他对这位贵客颇不敢招惹,当下收刀问道:“庄公子,七星湖要这兔崽子做什么?”
庄崇光笑道:“这孩子没什么心肝,是可造之材,我很喜欢。”
说着轻轻拉过乌各,问道:“你阿爹杀你,你就敢害他?”
乌各小身子一颤,却恨恨道:“假娘们儿,你怎么知道!”
崇光听他言语凶恶无礼,心中更增几分喜爱,从他衣袖里捏出一条细细的小蛇:“白玉金钱蛇,被咬上一口,那滋味可妙得很哪,你抬手擦眼泪时,袖口正对着你阿爹,待这小东西窜出去……你阿爹虽不至被毒死,一番苦楚却是免不了。”
土司又惊又怒:“小兔崽子,你敢害我?”
乌各立即反咬一口:“你是我阿爹,我是兔崽子,你就是兔儿爷!”
土司暴跳如雷,崇光却乐得如获至宝,原本用以购买草药的两千两黄金外,格外又加一千两,算是土司大人卖儿子的钱。
带乌各回七星湖之时,柳叶如裁,玉笛声悠扬,山幽水静。
崇光看着他钟灵毓秀的小脸,柔声道:“给你改个名字,叶鸩离,柳叶的叶,空山影离,好不好?”
叶鸩离看他一眼,小嘴一抿:“我不识字。”
土司大人是大文盲,他理所当然是小文盲。
崇光为之愕然,随即大笑:“那就不必识字了,我教你武功就是。”
结果叶鸩离一直文盲到崇光被杀,好在他记忆惊人心眼又多,倒也不吃亏,除了不认字,武功杂学均是矫然群伦,更因心性阴狠,独独专精于连下九流都不齿的幻蛊之术。
待他居内堂总管之位时,苏错刀道:“你如今手头事务繁多,只靠记性总有不便之处,还是认认字的好。”
叶鸩离愤愤然委屈道:“你以为我不想啊,崇光宫主对我那是白糖包砒霜,本来就没存着好心,一双眼睛更是疤瘌上长疮又坏又毒,四面八方无所不在,我哪敢偷学!”
崇光眼光确实毒,最起码叶鸩离就应了那句没心肝。崇光对他既有救命之恩亦有收养恩宠之情,可他帮着苏错刀废掉崇光时,没半点手软。
第四章
此刻苏错刀见他对黄吟冲亲热细心,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脸,意甚嘉许。
黄吟冲在七星湖的地位非同一般,身为外三堂第一堂主,武功深不可测尤精水战,且资历最深,历经沈苏庄三任宫主,今日外三堂的精英,多半出自他的手下,堪称七星湖的柱石骨架。
更何况此人不光忠心可靠,且性情风趣好色如命,对着当年崇光宫主都敢存觊觎意淫之心,行风月销魂之事,美其名曰这是为了炼气化神修行得道,而苏错刀叶鸩离,几乎是他眼看着长大,其中屡有险处暗流,他亦不动声色的护持一二。
因此待苏错刀执掌七星湖,三人之间隐约有种不需言传的信任亲密。
黄吟冲眨眨眼,笑得风流不羁:“鸩离越来越懂事,不过你自己怎么不去须弥堂?论及容貌,放眼七星湖,有谁能及得上水妖叶鸩离?”
叶鸩离年前随黄吟冲北上,金江击退北斗盟后,一身银白鲛衣湿淋淋的跃上船头,口中衔着尺余利刃,鲜血兀自顺着刀锋滴滴滚落,衬着他如画眉目黑发玉颜,白道幸存诸人看着只觉心胆俱裂,故有水妖恶名流传开来。
叶鸩离从小就是伶牙俐齿,靠在苏错刀身上,柔声道:“我就是怕黄堂主见着我去一时心魂俱迷,或许就堪破玄元大关驾鹤升天,虽说也是一段佳话,但自此须弥堂无主,宫主少不得要罚我。”
黄吟冲不负所望的淫笑:“你是欺我老了,消受不了你这样的美人是么?你还小,不明白老人家的好啊。”
“马上风死得好么?”
苏错刀笑吟吟的听着他们一老一少贱兮兮的斗嘴,一边慢慢前行,绕过一处竹林山壁,便是宫主寝居。
此处居所为沈墨钩亲自设计,他着实是不世出的人才,诸事杂务无所不通,品味更是高雅绝俗,这居所前三间均依山壁而建,结构精妙天然,远远看去完全隐于佳木花障中,石门一开却又是别有洞天精丽奢华,掏空山壁成回廊曲径,有花圃竹林、流水清泉,各色鹅卵石铺就的羊肠甬道弯弯曲曲通往其后三间精舍连着卷棚。
到石门口,黄吟冲依规矩止步停足,正要告辞,只听苏错刀轻声道:“伽罗真气一事,黄堂主不必忧心。我倒觉得崇光宫主所言甚是,贪海疑城心法所依托者,只需是淳和平正的内功,没有伽罗真气,未必就没有其他合用的真气,我既为宫主,总会为七星湖寻到,将贪海疑城心法补足。”
话说得轻描淡写,黄吟冲却是心中一凛,随即颔首微笑:“有宫主如你……实在是七星湖之幸。”
苏错刀之能,最了解的莫过于黄吟冲,因此即便有资历有能耐,也从不逾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