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栖见眼睛里有火焰猎猎燃烧,却垂下眼皮,波澜不惊道:“甚至牺牲掉别的门派,别人的性命,是么?所以诸门各派,根本就不该存在。”
顿了一顿,道:“那样的牺牲,事到临头……谁又会心甘情愿?”
“我。”苏错刀理所应当的毫不犹豫:“好比廿八星经,起初学时明知有隐患,但因为我是七星湖之主,我便责无旁贷,亦心甘情愿。我得守护七星湖。”
“对门派、武功、声望……甚至人,都是一样,不能只想着从中得到所有的好,却拒绝任何的坏,如一棵树,你不能光要它的青碧参天,却不要枯枝烂叶,不要它根下的泥土肮脏。”
苏错刀的声音华美,却没有温度:“栖见,世上的事,都公平得很。”
静默良久,越栖见展颜笑了,笑意如水里忽聚忽散摇曳着的月影:“你说的是,世上的事……应该公平。”
闭上眼睛,有些疲倦的想睡,却问道:“阿离回来了?”
“嗯。”
越栖见道:“是他杀的么?”
苏错刀本能的答道:“不是。”
越栖见嘴角上挑,一会儿就睡着了,但即便睡着,也僵硬得处处是骨头,融不进苏错刀的怀抱。
这天越栖见去医舍见楚绿腰。
刚入得医舍前那一带竹林,只听头顶竹叶窸窣细响,一人轻飘飘落于眼前,轻衫垂袖,正是叶鸩离。
越栖见稍退一步,孔雀与斩经所的芒种双双掩出,左右侍立。
自何逐空一死,越栖见愈发小心周密,出入皆有高手随同,不露半分可趁之隙。
此刻有孔雀和芒种在,至少能挡住叶鸩离一盏茶的时间,而一盏茶的时间里,足够自己逃命,逃回内堂,调出天馋君或是斩经所,甚至求助于苏错刀。
这样的谨慎很可笑也很贪生怕死,以前那个敢于孤身与叶鸩离对峙挑衅的越栖见,连一丝残影也不复存在。
筹码太少筹谋太难,再也经不起半点儿感情用事快意挥霍了。
叶鸩离慢慢上前一步,如潜行的豹,冷酷而悄无声息。
越栖见再退,手握神素剑,此剑为苏错刀所赠,剑气高华洁净,一入手便如多年至交,有身剑无间之感,越栖见得后,绝少离身。
一蓬竹叶无风自落,叶鸩离停足,嗤的一声轻笑,人畜无害,纯美无俦:“放心罢,本座今日只是来替黄堂主拿药,不想动手……越公子何必孬成一副缩头乌龟的模样?”
越栖见亦笑:“阿离,在外堂一切还好?”
虽和声笑语,身形手势却没有一丝松懈,叶鸩离的刀早已出鞘,刀尖还滴着何逐空的血,动不动手,只看自己有无破绽。
叶鸩离饶有兴趣的看一眼他的神素剑,道:“何大公子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想知道么?”
一瞬间越栖见脸上闪过的狰狞锋利,让孔雀心惊胆战,以为他就要不管不顾的扑过去,忙闪身上前,铮铮两声,一双短剑精光耀目。
叶鸩离淡淡道:“滚一边儿去,二尾子小妖怪,要本座再赏你一个洞么?”
越栖见神态已一如平常,温言道:“错刀一直说不是你杀的何大公子。”
叶鸩离随口道:“他骗你玩儿呢,自然是我杀的。”
越栖见脸色煞白,气质却愈发的温柔沈隐:“这样啊……阿离,那我得多谢你。”
叶鸩离一怔:“本座知道宫主器大活儿好很厉害,能把你干得死去活来连自个儿爹娘都忘了,不过……他没操你脑子吧?”
越栖见不理会他的污言秽语,道:“逐空大哥身患六阴绝脉之症,每每夜半,浑身阴寒刺骨,五脏六腑剧痛如绞,时一入秋冬,尤其生不如死,活一日便是多遭十二个时辰的罪。”
“所以多谢你帮他解脱。”
“既如此说,越公子就太客气了,你本不该谢本座。”叶鸩离笑容如贴着咽喉盛开的一朵血花:“何大公子临死前可不想解脱,他还求饶呢,他说,求你别杀我,我还要活……”
越栖见与之对视,眼中并无悲伤,却有种荆棘丛生的惨厉与平静,叶鸩离眼底血色隐现,透着些微的恐惧,更多的却是兴奋与期待。
两人如利爪獠牙尽露的兽,小心翼翼,却不死不休。
半晌越栖见一笑:“内堂事多,我先走了,阿离……回见。”
苏错刀数月来专注于天魔大法与波旬自在神功,越是琢磨,越觉得一脚踩进了泥潭坑,再修习下去,便是自己也难以自控,于武道大有障碍,这些时日廿八星经已是不进反退。
但一想到叶鸩离已身陷泥淖,若寻不出补救之法,必有心智沦丧的一日,便说什么也不愿抛下作罢,只得咬牙切齿日夜苦参。
就在这无暇旁顾之时,却收到任尽望传书,道是孟自在的病已拖不了多少日子,请自己再走一趟白鹿山。
苏错刀略一思忖,想着一路上两人相互参照,或有顿悟之机,当即唤来叶鸩离,道:“随我去白鹿山。”
孰料叶鸩离不识好歹,道:“我才不去……孟自在要死,关我什么事?再说了,留下越栖见独掌七星湖,我不放心。”
苏错刀一阵心浮气躁,不耐烦道:“你必须去,不然我杀了你。”
说着心底深处突的一动,生出一种无缘无故的古怪直觉,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带着叶鸩离同行?为什么如此坚持?坚持不许叶鸩离身处自己看不见或是伸手不能及的地方?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刚巧又想到天魔大法中一个极要紧的关窍,当即摇了摇头,令道:“明早上路。”
夜半叶鸩离访无漏堂,苍横笛听罢,只道:“公子放心,属下以性命担保。”
叶鸩离便笑了,心意得逞后孩子气的得意,又带着些感动:“横笛,我才不舍得你死。一旦有事,与黄堂主多商量,至于你师父……唉,阴烛龙入七星湖是迫不得已,这十多年来一副死气活样的德行,找他多半没什么用处的。”
苍横笛道:“公子高见。”
叶鸩离唇角翘起如刚立秋的水红菱,几乎可以咬出清甜的汁水来,起身道:“那我走啦!”
苍横笛送他出门,柔声道:“公子,属下真喜欢看到你笑……只盼你这一世,时时都能这样笑。”
越栖见含笑目送苏叶二人登舟出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