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阳光极好,金黄色的一大幅,辉煌奢靡的铺张一地,越栖见看着淼淼湖水,轻叹了口气,自语道:“时候不早了,是么?”
孔雀一旁听得真切,衣袖一颤。
第六十章
苏错刀不在,外三堂有事亦由越栖见先担,好在越栖见素来藏刀而善,事一临头,锋芒再出,诸多事宜落入他手,再繁杂也是庖丁解牛,待处理罢,天色尚未黑透。
暗纹丝绸也似的暮色中,越栖见燃起一盏灯,手指在火焰旁逡巡游移,色泽如瓷:“楚姑姑的胎可安稳?阴烛龙近日可曾去看过她?”
孔雀垂头不语。
越栖见极有耐心,只浅笑等待,并不催着问。
“阿西。”孔雀突然抬起头,眸中掠过一道坚定之色:“就此收手罢。”
越栖见微微皱眉:“你说什么?”
孔雀咬了咬牙:“你已是内堂总管,将来……必然是下任宫主,你……你不能毁了七星湖。”
越栖见不动声色:“孔雀,你得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孔雀绣襦彩裙,梳双丫髻,娇俏而甜美,一双杏眼里却已风雨如晦沧桑尽历:“叶总管是你设计从内堂赶走的。”
越栖见不急不恼,解释道:“叶鸩离自作聪明,不甘大权旁落,往内堂掺沙子,凌驾宫主之上犯了忌讳,与我并不相干。”
孔雀一双小手交叠着死死握住,声音略有些发颤,却说得清晰分明:“你深知叶总管的脾气秉性,用言语相激,逼得他不得不防备于你,你既一手推动,要想宫主知晓易如反掌……进而逐走叶总管,自此内堂你一家独大。”
“你再利用楚姑姑和阴堂主……你给楚姑姑换了药,让她怀上阴堂主的孩子,允诺他们只要助你夺位,使得七星湖易主,你便放他们离开,还会帮阴堂主恢复名声,如此一来,绛宫堂亦由你暗中掌握。”
越栖见一扬眉,也不讶异,笑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绛宫堂主阴烛龙本出身湘州道上的名医世家,其父仁心妙术弟子如云,却误收一楚姓徒儿,最为面善心狠,为夺得阴家家传蛊经,蓄谋多年后寻得良机,一夜之间屠尽阴家上下,只留已熟记蛊经的阴烛龙一人,在阴烛龙身上种下各种蛊毒,逼他录下蛊经,阴烛龙被折磨得几番欲死,幸得楚家女楚绿腰悄悄放走,途中又为苏小缺所救,带回七星湖。
数年后阴烛龙蛊术大成,楚家鸡犬不留,独独掳回楚绿腰,两人情仇难解纠缠不清自不必说,阴烛龙却又有一番心结,他虽遭逢惨变容颜尽毁,更走了炼制蛊人的邪路,对七星湖却始终没法儿贴心贴肺的融入,心底深处,竟还想重回湘州,恢复阴家声誉。
原本这个心愿太过遥不可及,七星湖对自己又有救命之恩收容之实,如此郁郁了此残生也只得罢了,偏生越栖见读心阅人批郤导窾,早从楚绿腰下手,使得两人有了个意外的绝大惊喜,阴家有后,阴烛龙对七星湖乃至自己的恶名都不能忍,如何舍得孩子一出世就污点满身,为世人不齿?
时机已至,越栖见遂以一个清清白白的湘州药庐诱之,终得绛宫堂之力。
事后想来,这般因人制宜随风引雨的手段,自己都忍不住要暗赞一声高,越栖见好整以暇,笑道:“你何必担心过甚?七星湖不还有须弥无漏二堂么?鹿死谁手可还说不准。”
孔雀轻瞳光凝聚,图穷匕见:“你还有割天楼。”
越栖见的目光,这才当真落在他脸上:“好,很好……我哪里露了破绽?”
孔雀抿了抿嘴,道:“你来七星湖之前,我年不过十二,已居天馋君副使之位,个中缘故除了苍首座,连宫中也无人知晓……我能闻出每个人的气味,人或有相似,但气息绝无相同,差以毫厘,却足够区分,怀龙山大会前,叶总管曾遣我去过割天楼,那次你带着面具,声音也变了,可我认出了你……”
说到此处,忍不住含了眼泪:“我真不敢想信,你竟是割天楼的主人……原来那个阿西,竟是假的……”
越栖见打断道:“也算不得是假,阿西那样的人,我当了十年,无论醒着还是睡梦里。”
笑了一笑:“孔雀,你可知道……最高明的骗术,得连自己都骗过去,每一刻都要告诉自己,我就是那样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没有仇恨,我受辱而不怨,柔若静水善如羔羊。”
“待入七星湖,再上月牙峰,阿西若不传神入骨心魂尽附,我哪能瞒得过错刀或者七星湖任何一人?还能一步一步行到今时今日?”
他这一笑,温柔如昨日光阴,依稀还是初见时伸手为自己拂去花枝的阿西,孔雀却怕得浑身皮肤都起了战栗,不由自主,往后退得几步,颤声道:“你既做了十年阿西,为何不继续做下去……宫主信你爱你,七星湖很快就会传给你,你……放下可好?”
“不好。”越栖见轻声拒绝:“我从七岁那年起,心里便已列阵挽戈。谁也别想拦我,金刚菩萨漫天神佛都不成。”
孔雀凄然道:“阿西,我原本想再多陪你一些时日……你的眼神那么孤单可怜……”
越栖见淡淡道:“我原本也不愿仓促动手,可叶鸩离着实难缠,再晚一刻,恐怕又是人为刀俎。”
略略一顿,眉梢眼角皆是笑意,问道:“孔雀为什么不告诉别人,我就是割天楼主?”
孔雀眸光微冷:“你一直防着我,我没有机会跟别人说。”
越栖见点了点头:“是啊,你知晓我的身份,我却也知晓你已有所察觉,怀龙山回来,你神色就大异寻常,你连自己的心都瞒不过,又怎能瞒过我的眼睛?只不过……你若铁了心说与叶鸩离知,我多半也拦不住的……孔雀,扪心自问,你根本就不愿害我,是不是?”
孔雀一滴眼泪落下:“是。”
言至于此,已完全崩溃:“我原以为你只是想杀叶总管,我也盼着你只是想杀叶总管……可到得今日,我再也骗不了自己,你要害的,是整个七星湖……”
越栖见冷眼看着,悠然道:“你既然已经帮我瞒了一时,为何不陪在我身边助我一世?”
孔雀愕然抬头,纤细的手指几乎要打起结来,越栖见以一贯的温和姿态,看着他挣扎与煎熬,随之做出精准的判断:“七星湖有用,暂时我还会留着,即便将来毁掉,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敢像叶鸩离一样把你骂作妖怪……孔雀,我怜你惜你,我若有个妹妹,待她也不过如此了。”
孔雀冻着了也似,轻轻一哆嗦,只觉头目晕眩而四肢已乏:“不,我得告诉宫主去……越总管,大错尚未铸成,宫主会饶过你的……”
越栖见长身而起,烛光通透到眼珠子里,一双眼便是黄泉路上的孽镜台。
那么……对不住,孔雀,我不能再有半点疏漏。
孔雀彩裙霞飞,双足刚刚掠上窗台,神素剑已出鞘,一匹洁白如雪的光幕洒过。
斩!
或许是因为灯烛里早已掺好的玉壶买魂香,或许是因为孔雀根本就不会对这个曾是阿西的人出手,死时他袖中一双短剑,也还只是安静的躺在掌中,未及使出任何一式伤人的招数。
但这已然不重要,更无人去深究。
孔雀颈子削断了一半,他的尸身便有些俏皮的歪着头,像极了一个正在赌气撒娇的小妹妹。
可是阿西,我想做的,不是你的小妹妹。
那日你将我从淫奴处接了出来,用一件轻软的崭新衣衫遮住我浑身的脏污不堪,晚霞中摘一朵青桑花,簪到我散乱的鬓边,笑容如一泓暖暖的清泉:“孔雀,不失本真,便是干净,便有尊严。”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最幸福的时候,就像任何一个在洞房花烛夜,被温柔的丈夫,小心而珍惜的揭开盖头流苏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