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栖见打开看了看,每篇均是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更有无数注释图解,极尽详细精深,当下妥善收好,却问道:“青囊药书只有这几卷么?”
苏小缺深深看他一眼,方道:“自然不止……尚有药毒经、经脉论与阴阳变留在七星湖医舍。”
越栖见不说话,只是撑着下巴笑,他眼睛乌黑水润,笑起来弯弯的,眼尾一点点下垂,愈显乖巧无暇。
苏小缺不禁温言道:“栖见要学?”
越栖见摇头:“我怕我学不起……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
双眼直视苏小缺,正色道:“苏师,你传我医术,到底所求为何?”
苏小缺低声叹道:“昔年明蝉女封宫自沉,七星湖从此遗失半部縀八星经……这遗失的半部縀八星经,如今唤作一苇心法。”
“縀八星经既为残卷,便存了绝大的隐患,我虽以贪海疑城心法补足,但一则毕竟有些勉强涩滞之处,二来也怕七星湖变数太多……教你医术,允你一家一世平安,是为了将来错刀若有所需,可以来找你求那半部縀八星经。”
越栖见听得明白,道:“所以苏师要我传给他?”
苏小缺摸了摸他的头,眼神中颇存怜惜希冀:“我此番离开七星湖,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错刀了……到时你告知他我收你为徒之事,再问他要那剩下的三卷医书,他自会答允。”
越栖见很懂事的点了点头,轻声道:“一苇心法若本就出自七星湖,我怎能一意据为己有?待错刀师兄来寻,自然完璧归赵……倒是要多谢苏师传我青囊药书之恩。”
苏小缺心中愈发柔软,声音更是踯躅不定:“其实……我也盼着错刀不来越家,你这样的心地纯善,与七星湖牵扯上,只怕凶多吉少。”
越栖见性子虽偏静,却也脱不了孩子脾气,笑道:“我不怕的,不过将来错刀找我,我却认不出他来,可怎么办?”
这可难不倒苏小缺,他少时多喜杂学,后入七星湖,更有沈墨钩悉心教导,书画之道,早登堂入室。
当下提笔就纸,不多时一个半大少年已栩栩如生,眉目之华丽俊美,越栖见生平仅见,顿时有些看住了,半晌叹了口气,刁难道:“那等他长大了,我又不认识了。”
苏小缺听得他语气顽皮,不禁笑道:“待你医术精通,观其骨骼血脉,便能知他往后的身形容貌。”
说着不愿让这孩子失望,复又提起笔来,此番入神良久,方才落笔,神色却是不能掩饰的温柔悲伤。
待得画好,越栖见一眼看过,即摇头道:“这不是他。”
苏小缺微微一怔:“怎么不是?哪里不对了?”
越栖见歪着头仔细端详:“苏师的笔法真好……但哪里都不对,根本就是两个人。”
苏小缺双目闭了闭,再睁开已是神色如常,柔声道:“你说的是。”
越栖见直觉自己无心一言,似乎已伤到了他,看苏小缺虽言语温和带笑,却显然心有郁结,绝大的忧愤伤情沉甸甸压着一般,一时心中十分不安,只想着往后定要更细致机灵些,尽力让师父得以宽慰才好。
忙笑着岔开话题:“等错刀师兄来了,我拿这两幅画给他点评一二。”
越栖见没想到,仅仅半年之后,自己便见到了苏错刀。
其时自己瑟瑟发抖躲在衣柜中,死死咬着拳头,咬出血,咬得深可见骨,亦不能稍有缓解心中满溢的恨与怕。
一线光明,出现在黑暗的尽头,苏错刀笑了一笑,伸指点唇,轻轻嘘了一声。
但随后更是无尽的暗。
在桑家的日子,似乎总是重复父母死去的那一晚。
越栖见一个人孤单的缩在漆黑的墙角,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天,更不知是日是夜,是渴是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活到将来的一天,要问问苏小缺,为何他承诺的一世平安竟然是家破人亡?要问问江南诸派,为何世代交好却又见死不救?要问问苏错刀,为何……为何敢违背庄崇光救下自己?
但寄人篱下,桑鸿正初始还只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一段时日后,便干脆撕破面皮,赤~裸~裸的百般凌~虐苛待,只为了逼问縀八星经或是七星湖其他消息。
若任由他如此横加摧残,自己定然挨不过几年。
越栖见牙齿衔着手指里侧的一点点皮肉,尖锐的疼痛混着暖而腥的一丝鲜血流出,心中已有了主意。
桑云歌这日回家过中秋,越栖见一身簇新的衣衫,垂手立在桑鸿正身边,仰着头,语气里有几分亲近的抱怨,道:“表哥,伯父等了你好久!”
桑云歌忙见过父亲,桑鸿正见他又长高了些,抚须而乐,父子两个一慈一孝,越栖见只一脸孺慕欢欣之色,养熟了的小狗一般。
待桑云歌洗沐休憩后,信步走到越栖见的住处,越栖见正坐在窗前看一卷诗词,心神俱醉,日光渐暗也不自知。桑云歌跳将过去,一把抢过书,笑责道:“你也保重着些,总是读书弈棋的就忘了时辰,爹为你的身子很是操心……”
越栖见书被夺走,有些生气,道:“你们就是爱操心,我喜欢看书不成么?”
桑云歌打量着他,叹道:“近日又病了么?脸色这样差,这手腕细得……一捏就断。”
越栖见嗯的一声,随口道:“夜里忘了关窗,吹着风了。”
桑云歌道:“要么你也多练练内力罢,武功好了,身体根基自然就好。”
看他面色如雪,荏弱清秀得一朵白莲也似,忍不住玩笑道:“你再这样风吹吹就倒,不知道的,还以为爹不曾善待故人之子呢。”
越栖见垂着眼睛,手指缩进衣袖里:“是么?表哥且看看我用的衣物玩器,乃至书笔纸砚……这样的不善待,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桑云歌笑着拍拍他的肩,道:“那也是你招人喜欢的缘故,栖见,你的人品性子,没有人舍得对你不好。”
越栖见忍不住一个哆嗦,桑云歌忙道:“怎么了?冷么?”
越栖见摇了摇头:“云歌,下次你回山,替我跟师伯祖问个好罢。”
桑云歌一愣:“师伯祖?”
越栖见涩声道:“原来我幼时,教我医术的人是苏小缺,若非近日伯父告知,我还蒙在鼓里呢……苏师是孟山主的师侄,我自该叫孟山主一声师伯祖,这才不失礼数。”
桑云歌诚厚,自是一口答应。
果然过年又回家时,桑云歌一进门就当着桑鸿正的面,道:“山主托我带话,栖见你父母之事,正道总会记着,若有什么委屈,或是用得着白鹿山的事,尽管告诉他老人家,还说待你身子好了,就去趟白鹿山,到程逊前辈的坟前以弟子礼拜祭,青囊药书可是程前辈所著。”
越栖见道一声是,恭恭敬敬,却也别无讶异之色得意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