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鸿正目光闪烁,心中惊疑不定,却也不好多问,往后数年,因越栖见扯着白鹿山这张似有若无的虎皮,便是再行逼问,也只敢下软刀子,饿也好渴也好,关上个十天半月也罢,却不敢照死了折磨,越栖见虽日子艰难,到底没有性命之忧。
越栖见面儿上如一潭秋日里的湖水,静到了极处,也纯澈到了极处,但柔软的脏腑血肉里,已悄悄豢养了一只一旦放出便能摧海拔城的凶兽,以仇火憎恨为食,日日夜夜爪牙撕扯无休。
心中隐约有个念头,只是无路可以投奔。
但生命越苦越险,越栖见越是珍惜,哪怕一朵新开的孱弱的花,既无颜色也无香气,也足以让他在桑家这个牢笼里真正的欣喜开怀半日。
而他的医术,由此亦得突飞猛进,业精于勤,平时便是受了伤的猫猫狗狗,雪地里捡到的冻饿欲死的鸟雀,他亦精心救治,却绝不留作陪伴,心里愿意看到这些美丽脆弱的小生灵,自由自在的,快乐不受拘,哪怕朝生暮死。
桑家的时日,年复一年,越栖见心境偶有恍惚,却日渐锤炼如金石。
没有人比他更坚韧更胸怀大志,怀有一个所有人都不能懂得只能仰望的梦想,以杀止杀用修罗道参莲华净土的慈悲,在血液里火焰一般燃烧,又冰雪一般镇静。
这年隆冬之际,越栖见又被囚于暗室。
一整夜无食无水,又刚下过一场雪,越栖见牙齿冻得嗒嗒直叩,双臂抱着膝,缩成一团,身下一小捆干草,已不能带来一丁点儿的暖意。
正冻得手脚一点知觉也无,连脑子都要木了,门外突有踏雪声由远及近。
越栖见抬起头,门开处,朔风呼号,一貂裘公子含笑而立,雪后斜射而入的阳光给他通身镀上一层明亮却森冷的金色。
越栖见微微眯起眼睛,瞬也不瞬的凝注来人。
那公子一言未发,缓缓走近,递给他一个包着细绒布的黄铜手炉,温言道:“暖一暖……你快冻坏了。”
越栖见僵着手指将手炉揣入怀里,半晌才说得出话:“你……你是谁?”
那公子微笑,咳嗽了几声,惨白的脸颊涌起些许潮红:“我是何逐空,天机阁的人。”
此后便是惺惺相惜,一拍即合,互为火种薪柴,如翻过四方耸峙闭合的山峰,四野八荒,耳目一新。
数年苦心筹谋,得以偷天换日,天机阁抽筋剔骨,越栖见的势力血肉渐丰。
苏错刀夺七星湖宫主位后,越栖见与何逐空建割天楼。
楼号割天,割裂混沌苍穹,或有世外仙山,人间桃源。
桑家十年,已是翩翩少年的越栖见轻吁了一口气,千丝万线,细针密缕,都已踏上了自己划定的路途。
越栖见出辰州,进南疆,入七星湖,握有三卷医书,更有半部苏错刀要定了的縀八星经。
他要见他。
第一百章 番外3
中秋将至,七星湖总管唐离生辰迫在眉睫,他名声虽还是麻绳提豆腐的不怎么样,但毕竟身为唐家三少又实打实掌着七星湖,正邪两道多少得给些脸面,另有一些不开眼的把鲍鱼之肆当做芝兰之室,真心引以为友,因此贺礼竟然收了不少,连昆仑派的掌门晏大川亦特意送来一柄精光四射的短剑。
赤尊峰谢复行更不会失礼,送的礼也讲究,既名贵且透着贴心,多年至交一般,唐离知他送的是自己,意却在苏错刀,也就付之一笑,随手丢一边儿,却也不忘回书致谢。
华却邪身在数千里外的漠北,托人送来一少年医者,是他从马贼手里救下的名医世家的孤儿,此人医术颇有独家之妙,更兼性情仁厚,原本一意追随华却邪,华却邪四海独行惯了,心中又记挂唐离曾中过碧罗瘴,而七星湖医舍楚绿腰死越栖见去,正缺擎天架海的紫金梁,因此将这少年送至七星湖,各得其所三全其美。
华却邪于情于世早已开悟,无门无派唯求武道,与唐离一场际遇从始至终干干净净,当真是光风霁月的一天澄澈,即便苏错刀,提及华却邪,也从无微词,只有推许称道:“以华却邪待剑之诚,我这一生,武道想来不至寂寞。”
数年间华却邪来过一次七星湖,对唐离只注目微笑,轻轻问一声:“阿离,你好不好?”
唐离也不言语,只扬着下巴颏儿开开心心的笑,半晌道:“邪兄,我常想着你。”
华却邪心中就很是欢喜。
他一身粗布衣衫甚是朴素,微有风霜之色,但精华内敛沉着遒劲,苏错刀突的开口,道:“华兄剑术大有进益。”
华却邪眼睛发亮,一拱手:“正要请教苏兄。”
两人联榻夜话论武切磋一宿,互相砥砺印证,华却邪钦服之余,愈增豪情,遂定下三年后再行比试,此番因三年之约未满,唐离生辰他也只是礼至人不到。
至于唐家,就不必说了,唐飞熊亲自押送生辰纲,三大车的吃喝玩乐,八月初就进了七星湖,趁机撂下唐家堡一摊子事儿偷懒纳福,唐小罴刚满四岁,穿着一身锦缎红衫子也跟着来凑热闹,她顽皮得就一混世魔王程咬金,把叶苍的鸽子祸害得不敢往下落不说,还天天跟糯米白互抽耳光,糯米白可是叶苍的心肝儿眼珠子,而且叶苍这年也还小呢,恨得偷偷直抹泪,待唐离生辰宴席摆完,就找了个机会直接跟唐小罴掐了一架。
这俩一个争强好胜得吃屎都得抢个屎尖儿吃,另一个蔫儿坏得别人吃屎他给递筷子,这一架打得是尘土飞扬天昏地暗。
架一打完,叶苍深感大事不妙,含泪噗通就跪唐离跟前,还不忘把糯米白抱怀里,心里已盘算着托孤了,唐小罴两个小髽鬏打得跟洒了馅儿的歪嘴包子一样,哇哇哭着找唐飞熊一通告状。
唐家的姑奶奶都是爷们儿光棍脾气,唐飞熊绝不护短,手指戳了戳唐小罴额头:“小憨包,哭个铲铲,再打切!咱们回家时,你若还打不赢那瓜娃子,你就收拾收拾将来做他婆姨罢!”
唐小罴眼泪一下就收住,一脸的破釜沉舟。
那边唐离也不含糊,他最喜欢火上浇油,看出殡不怕死人多:“小姑姑说得是!阿苍,你若连小罴都打不赢,就收拾收拾将来嫁到唐家去!”
想了想气势不够压倒,忙又补了一句:“把脸藏裆里嫁!”
叶苍眼泪一下就飚了出来,却也是一脸的背水一战。
俩小孩儿从此奉命打架旌旗招展,算是意外之喜。
唐飞熊却蹙起眉头:“阿离说话好生难听。”
苏错刀不乐意了,淡淡道:“小姑姑自己头上也不长毛,何苦指着阿离骂秃驴?”
唐飞熊侧目而视:“说句公道话,阿离这么欠的嘴,多半是你惯出来的……他在唐家可乖巧。”
她言语之意,南桔北枳,唐离的恶劣全交代在七星湖这片深沉的土地上了,对此苏错刀坦然承认,伸长了腿坐得惬意无比,灯光暖暖的一照,活像一只吃饱喝足皮光水滑的懒虎。
唐离手里端着只酒盏,满满的烧刀子,一口接一口,把这烈酒中的霸王直当蜜水喝,坐在他身边没羞没臊的笑。
唐飞熊叹了口气,眼睛微微一眯:“错刀,赤尊峰复出塞北其势汹汹,据传谢复行有意结盟七星湖,不知……”
唐离打了个呵欠,道:“小姑姑,我喝多啦,先回去休息。”
唐离重回七星湖,可谓大权独揽,大事小情,无不尽在指掌,甚至总管的话比宫主的话还好使些,唯独事关唐家,唐离却不去拿捏什么轻重分寸,只不闻不问的放着心,任由苏错刀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