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进殿内之前,王谨之忽然唤了程亦轩一声:“程公子。”
程亦轩转过头,一双桃花眼里有些疑惑。
可王谨之却摇了摇头,垂下眼帘道:“无事,两位公子进去吧。”
一进大殿,晏春熙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关隽臣坐在上首正座,而两边坐着的男子他虽然不识得,可却能从服饰上看出左手边的男子乃是正二品的郡王。另一边的男子一身黑衣,可却有一双奇诡异常的白眉,正似笑非笑地握着一对金球。
“轩儿、熙儿,见过平南王和乌衣巷夏指挥使。”
关隽臣在上首淡淡地吩咐道。
晏春熙当即和程亦轩一起跪下见礼。
“熙儿,你过来,跪在我身边。”
晏春熙听关隽臣这么说,虽然尚还有些不知所措,可是能待在关隽臣身边他自然更是安心。
当即快步走了过去,复又撩起长衫下摆跪在了关隽臣膝边。
关隽臣低下头,对上了晏春熙那双他已有半月没见的杏眼,那双眼里满是思念和欢喜,亮得像是夜空里的星辰。
他实在是无法多看,只冷冷地道:“把上身衣衫脱了。”
“王爷……?”
少年身子猛地一抖,像是没听清似的睁大了双眼。
“脱。”关隽臣就只这一个字,一双凤眼深深地凝视着晏春熙。
晏春熙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关隽臣,泪珠在眼眶里直打颤,却硬是没落下来。
他是个聪明人,从听到乌衣巷指挥使的名字起,便知道这正心殿里必然正发生着什么他尚不能知晓的事情。
他看着关隽臣俊美的面容,这是他揣在心里十多年的爱慕。
他相信他的成哥哥,全然的、毫无保留的。
“是……王爷。”
晏春熙低下头,手指发抖地解开系带,然后闭上眼睛把衣衫扯下到腰处,将自己的上半身赤裸裸地暴露在正心殿所有人的面前。
在明亮的灯火下,只见少年纤细漂亮的后背上密布着九节鞭留下来的伤痕,新生的粉色皮肉微微凸起,这般看起来,的确是狰狞可怖,谈不上有多撩人。
晏春熙背对着平南王、夏白眉和程亦轩跪着,因此只有关隽臣才能看到两行泪水从少年紧闭着的眼睑中缓缓流了下来,睫毛根部因为湿润了的缘故,更显得又黑又密。
关隽臣知道他实在委屈,但还是面无表情地道:“夏指挥使执掌凤狱,该当看得出这是受了什么刑吧?”
“自然。”夏白眉微微笑起来,道:“九节鞭之刑,打了足有四十来鞭吧?倒也难为这小东西了。”
“如此,夏大人说我宝贝他,连罚也舍不得多罚,可不见得吧?”
关隽臣凤眼扫了一眼夏白眉,不等他回答,就转头看向了平南王,沉声道:“十二弟,并非本王不舍得将他给你。只是这没出息的东西身子破了相,本就入不得眼,更不会伺候人,实在是个次品。而我府里轩儿容貌身段皆是上佳,人也懂事乖顺,不如你看看是否中意。”
跪在下面的程亦轩听了此言,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可却什么也没说。
他一双桃花眼里划过了无尽的凄凉,随即却又垂下了眼帘,温顺地叩首下去轻声道:“轩儿自当好好伺候平南王。”
“皇兄,若你是喜爱晏公子,那弟弟自然不敢夺兄所好。”
平南王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走到晏春熙身边,一把拧过晏春熙的下巴端详着少年的面孔,低声道:“可若是单为了我好,那还是能容当弟弟的自己选吧?”
关隽臣看着平南王,突地露出了一个笑容,连脸上的酒窝都浅浅地现了出来,他温声道:“自然是由得你选的。”
关隽臣已渐渐有些想明白了。
关承坤被乌衣巷给盯上,已经是狗急跳墙。
他此行的目的本是想要把关隽臣和他捆绑成一党,试图震慑周英帝不对他出手。
然而如果此棋不通,他便是要把祸水东引,试图让乌衣巷将宁王府也扯进来,逼关隽臣不得不和他站在一块,他早已火烧眉毛到不在乎关隽臣是否会被惹恼的地步了。
然而关承坤也就只能走这两步烂棋,他意图如此明显,关隽臣相信,自己若能看得出,夏白眉也能看得出。
夏白眉一直调查宁王府的情况,必然是故意将他对晏春熙的怀疑吐露给关承坤,让关承坤相信只要对晏春熙步步紧逼,就能逼得关隽臣露出马脚。
他作了夏白眉的马前卒都毫不自知,竟还在沾沾自喜,也实在愚蠢。
关隽臣已然了然,他此时的对手,恰恰不是关承坤这个废物,而是坐在一边几乎很少说话的这位最年轻的乌衣巷指挥使。
他虽然暂且还不知道夏白眉为何会对晏春熙起了这么大的兴趣,甚至竟然查到了晏父与柳承宪交好之事。
但是他能够参透的是,晏春熙做他的鹤苑公子,这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事,夏白眉必然也明白晏春熙太小,晏父当年定罪也不是因为谋逆,这条线太虚,抓不住。
若是关隽臣根本不在乎,那么晏春熙对夏白眉就什么用也没有。
可是如果他在这个时候舍不得晏春熙,这条线便顿时夯实得不得了。
在日后,进或可成包庇逆党余孽;退也能让乌衣巷抓住他的软肋。
那后患麻烦将无穷尽。
他必须舍得,只要舍得,夏白眉就是走了一招废棋。
“既然有皇兄这句话,那我便安心了——我实在还是中意晏公子啊。”
平南王已经坐回了位子,他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关隽臣,生怕遗漏一丝一毫关隽臣紧张失措的表情,然而他到底还是失望了。
“既然如此,晚上我便将熙儿送到你那儿。”关隽臣笑了笑,像是口中说的……不过是个随手送人的小玩意小物件。
晏春熙听到这句话,脸唰的便没了血色,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
正心殿的青石砖那么冷,他十七岁了,可还从未这样冷过。
……
宁王府的桃花开得愈发艳了,可那极致的灼灼风华中却总夹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
仿佛桃花在盛放的同时,已悄然准备好了,迎接自己在某个长风飒沓的夜晚静静凋谢的命运。
关隽臣终于踩着暮色的尾巴,到了十二院门口。
“晚上给他备了什么菜色?”他见王谨之侯在外面,淡淡问了一句。
“都是晏公子爱吃的姑苏菜。”王谨之面上露出了一丝难色,低声道:“可一样也没吃。”
“我知道了。”关隽臣挥了挥袍袖,没再多说什么,径自走了进去。
屋里只有晏春熙一个人,他身子瘦弱,就这么静静地跪在中堂。
关隽臣知道晏春熙是在等自己,他慢慢地走到晏春熙身的红木椅前,撩起长衫下摆坐了下去:“你有话,便说吧。”
“我不去平南王那儿。”晏春熙一字一顿地道。
“此事不听你的。”关隽臣面无表情地道。
“我就是不去。”少年虽然跪在关隽臣面前,可抬起头时并没有哭,眼神倒像是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兽一般倔强。
关隽臣有些诧异,晏春熙一直都是那么乖,那么甜,像是一颗入口即化的桂花糖般没半点脾气,可此时那执拗的样子却又刚又直,与往日全然不同。
“我曾教你两件事,你可还记得?”关隽臣慢慢地道。
“我,记得……”晏春熙的眼神有些茫然。
“你若是记得,便不敢这么对本王说话。”
关隽臣神色淡漠地道:“我曾与你说过,这宁王府上下,下至草木、上至宠侍,皆是本王的东西。本王的东西,想怎么摆弄,便怎么摆弄,想让它待在哪儿,它就要待在哪儿。你得明白,在这儿没有你想不想,只有本王想不想。”
晏春熙的嘴唇微微发抖,他望着关隽臣,喃喃地道:“成哥哥,在你眼里,我也只是一样东西吗?一样……想摆弄就摆弄,想丢弃就丢弃的……东西吗?”
关隽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声道:“不错。”
晏春熙用力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眶里在那一瞬间溢满了泪水,他颤声道:“成哥哥,可我真的不是一件东西啊。”
“我会心疼你,我会爱慕你,你不理我的这半个月,我会想你,我日日夜夜都想你……”
“成哥哥,我不是王府里的一棵草木,也不是一扇屏风。我会疼,你不理我时会疼,你不要我时更会疼。求求你,不要把我就这样给别人。先前的事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成哥哥,我真的不想再和别人……你答允过的,你答允过教我床笫风月,你说过以后只你一个人教我……”
他这样说着,手指瑟瑟发抖地解开衣衫,然后紧紧握着关隽臣的手放在他赤裸的胸口,少年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那么鲜活,那么急促,就像是关隽臣每次紧紧拥抱他时,曾感觉到的那样。
关隽臣只觉手心像是被少年胸口的温热给灼伤了,他无法承担那温度、那近在咫尺的心跳,只得猛地甩开了晏春熙的手。
“熙儿,听话——”关隽臣闭上了眼睛,眉心那道剑纹忽然疲倦地显了出来,只听他低声道:“等你回来,我必宠爱你,更胜从前。”
第八章
平南王倒是作了个颇有兴致的样子,当晚便叫了晏春熙去他屋里。
关隽臣称身子尚虚,回了流芳阁后没用饭,也不入室休息,就只坐在流芳阁院里的石桌边。
桌上摆着斟好的杏花酒,可他却一杯未饮。
这一晚,月色竟是出奇的清白皎洁,冷冷地洒在关隽臣的白衫下摆,他右手扶着额头,那双尊贵狭长的凤目阖了起来,他沉默了良久良久,终于疲倦地低声开口。
“谨之,去给我查查锦书。”
“是。”王谨之应道,他看向关隽臣的背影,有些忧虑地道:“王爷,您总归是服了药,身子欠妥可不是假的,还是早些歇息吧,在这儿吹风不大好。晏公子……他聪敏过人,这个坎儿,想必他能迈过去。”
“谨之,我头很疼,人也乏得很。”关隽臣兀自闭着眼睛,他慢条斯理地道:“可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我坐在这儿,想了很多,我既想派人把我手里掌握的平南王的那些破事全部泄露给夏白眉,又想找人直接把夏白眉在金陵给做掉。”
“王爷……!”王谨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王爷,夏大人与皇上的关系,您是知道的,此事不成啊。”
“你也不必慌。”关隽臣嘴角撇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冷淡的浅笑:“想了这般多,可是我却仍坐在这儿,除了吹吹夜风,赏赏月,我什么也不能做。”
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忽然放轻了声音问道:“我走了之后,他哭得好厉害,是不是?”
王谨之知关隽臣在说晏春熙,他低下头,没有回答。
关隽臣没再追问,只摆了摆手示意王谨之退下。
他实在累了。
……
次日上午,夏白眉早早便来找关隽臣下棋。
他虽然是暗中主导此事的人,可是却偏偏根本就对晏春熙的事一字不提,关隽臣自然要与他如往日那般小心周旋。
“宁亲王,这步仿佛有些欠妥。”
夏白眉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白子,微微笑了一下。
“皇上之棋道,当世罕逢敌手。夏大人是皇上调教出来的高徒,本王应付起来,自然是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