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 第12章

  关隽臣倒不以为意,安然地抿了口茶。

  在多年以前,他曾与还是太子殿下的当今圣上对弈过多次,而他从未赢过。

  治国亦如下棋,周英帝站在高远空旷之处,俯视着整个大周江山。往往是对手方才挣脱一个局,才发现已经置身另一个更险恶的圈套。这么多年过来了,襄王满门被灭,平南王几近崩盘,宁亲王身居高位却摇摇欲坠——当世棋手,谁还能敌得过周英帝?

  “七皇兄——!”

  忽听堂外传来平南王的呼喊之声,随着他身后进来的,是被两个侍从搀扶着的晏春熙。

  那少年脸色青白毫无血色,原本一双圆圆亮亮的杏眼里此时却毫无半分神采,走进来之后便委顿地跪在了堂前,一声也不吭,分明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关隽臣的面色顿时一寒,但却很快地收敛起来,沉声问:“这是怎么了?他没伺候好平南王?”

  “平南王这是做什么了,倒把宁王府本来一个活色生香的小家伙弄成了这样?”夏白眉站起身执了一礼,他扫了一眼晏春熙,颇为关切地道。

  “这我可实在冤枉啊,皇兄。”平南王更是有些恼怒,他皱起眉毛,迅速道:“我还什么都没做,夜里刚一进房里,就见晏公子已经咬了舌头晕死在地上了。我一瞧,嘴里和衣衫上都是血,倒还吓了一跳。”

  “什么?”

  关隽臣一惊,他抬头盯了一眼跪在地上低着头的晏春熙,一时之间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咬舌虽不易死,可却委实痛极。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家伙,竟然会干出这么惨烈的事。

  “皇兄可要信我,我碰都没碰他身子一下。”平南王颇为无奈,摇了摇头:“所幸咬得不重,未伤及性命,只是痛晕了过去。我连夜派了随行的大夫好好照料,大夫说了,只这一二个月说话有些小妨碍,其他的倒没什么。我想也不便在深夜惊扰皇兄,所以这时才带他过来。”

  “看来晏家这位小公子,对王爷可当真情重啊。”夏白眉复又坐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晏春熙,又将目光投向了关隽臣,意有所指地道。

  关隽臣垂下眼帘,丹凤眼里若无其事地又落下一子,才淡淡地道:“本王早已说了,他性子不成器。既然不听话——”

  “谨之,”关隽臣抿了口茶,目光再也没从棋局上移开:“给我带下去,打。”

  而晏春熙就跪在地上,他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青砖,既没哭,也没求饶。

  ……

  关隽臣在房里焦急地反复踱步,直等到了深夜,下人才来报,说恭亲王府世子关山月到了。

  关山月这人行事比较离经叛道,竟然随从也没带,一个人就骑着匹马到了王府,还是从后门进来的。

  他一到流芳阁,就被关隽臣一把扯进了屋子。

  “你怎么来得这般慢?”关隽臣跟关山月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相处时可一点也不客气,皱眉骂道:“你骑的难不成是个驴子吗?”

  “你急什么。”关山月人长得有点女相,可是脾气却也颇大:“夏白眉这阉人在这儿,我想避开他,特意等到夜里才入府,不成吗?”

  “那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你要记这么久?况且你自己技不如人,难道还能怪夏白眉活好?”

  关隽臣挑起眉毛,毫不客气地嘲弄道:“再说了,长安城三条烟花巷八大南倌,有哪个小倌不想和夏白眉春宵一度,尝尝夏大人的那手销魂绝活。你跟夏白眉争风吃醋,岂不是自己送上去把脸给人打?”

  关山月秀气的眉毛一挑,登时就要发火。

  当年他还不过二十出头,性子浪荡,又是王府世子的富贵身份,是以时常流连烟花柳巷,那会儿年轻,倒也曾痴迷于一个小倌儿。

  他长得好看,出手也豪爽,本是最招人的那种恩客,却没想到那小倌儿竟然对他只是敷衍应付着,反而是一个劲儿地粘着那时还不是乌衣巷指挥使的夏白眉。

  年少的意气之争一起,登时就战火燎原。

  关山月是俗的雅的一起来,千金也砸了,诗画也作了,可人家小倌偏不动心。

  说白了,他就是睡不过夏白眉。

  睡不过一个宦官。

  关山月那风流世子爷的薄薄脸皮都被打肿了,这个仇是一记就记了六七年,直到今日也没忘。

  关隽臣没工夫理关山月的火气,径自道:“你就待在流芳阁,哪也别去,对外都说是和我秉烛夜话,我有事出去一趟。”

  “唉你……”关山月话还没说完,关隽臣就已经转身出门了。

  他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看着关隽臣急匆匆的背影。

  这个他从儿时就一起长大的好友一贯深沉稳重,好似很少有过这么心不在焉又急不可耐的时刻,他虽然还什么都不知道,但已经感觉到有些微妙。

  ……

  关隽臣走得极快,王谨之也在一边加紧步子跟着,一边迅速地报道:“王爷,统共打了五十板子,您放心——打的都是表面功夫,没伤到筋骨,就是看上去惨了点。但如此模样,铁定是半个月下不来床了,也无需担心平南王再要晏公子作陪。我也找大夫给看了,晏公子还能说话,只是舌头受伤,这一两个月会有些吐字不清。”

  关隽臣不由顿住脚步,五十板子……无论怎么轻着打都要皮开肉绽了。

  那小东西背上本就好多伤痕没好利索,如今却又平白加了那么多,单这一天,又是咬舌又是挨打,实在是吃了太多的苦。

  他微微沉默了一下,随即还是低声对王谨之道:“你办得甚是妥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去叫厨房做点莲子银耳粥送来,他爱喝。”

  推门走进晏春熙屋里时,关隽臣忽觉自己心跳得快了一下。

  春水般温热的情绪从胸口慢慢流淌向四肢,他勉强辨认着这种感觉,依稀像是欢喜。

  他已好久未曾有过这般的感觉了。

  像是冬眠的蛇在春天醒来,探头望向洞穴外漫天的桃花时,欢喜……却又有丝慌张。

  被他亲手送上别人床榻,晏春熙本该是委屈透顶了的,他哪怕柔柔顺顺地伺候了平南王,关隽臣都会心疼他。

  可平日里没什么脾气的小家伙却竟是那么硬气,一声不响就咬了舌头。

  咬舌之痛、撕心裂肺啊,否则如何能生生将人痛得昏死过去,为了把身子只交给他一个人,那小家伙竟能下这样的决心。

  这般往死了折腾才能跑回来的晏春熙,本该是好好搂在怀里宝贝着的,可为了防备夏白眉,他到底还是狠心叫人打了五十板子。

  关隽臣深吸了口气,他知道,他实在是委屈了晏春熙。

  可他会好好宠他,就像之前说的那样,远胜从前地宠他。

  ……

  ……

  晏春熙屋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儿,关隽臣进来后便挥了挥手让两个正在收拾的小厮退了出去,然后走过去坐在晏春熙的床边儿。

  晏春熙薄薄的锦被一直蒙到了头顶,整个人都缩在了被窝里,虽然明知道是关隽臣坐到了他身边,可好像也不打算探出头来。

  “熙儿,让我看看。”

  关隽臣知道晏春熙定是不高兴,因此也不恼他不理人,只是轻轻地掀开被子。

  锦被下,趴着的少年上身并未着任何衣衫,裸露着的白`皙后背上几乎没了半点完好的地方,被打得是皮开肉绽。虽然已经敷好了药,可仍然不断有鲜血从白棉布中隐隐渗出来。

  关隽臣明白,也多亏了王谨之,此时才没把晏春熙半条命都给去了,虽然看着血肉模糊的,可是终究是皮肉伤。

  可他心还是不由疼了起来,小家伙本来有着多么让人喜爱的身段,柔肩细腰,还有跪在他身下承欢时那两瓣微微凸起的匀称蝴蝶骨……可被这一前一后两顿狠打,登时像是把一块无瑕的玉璧给摔在了地上一般,也不知何年何月这疤痕才能褪下了。

  晏春熙趴在枕头上,只用后脑勺对着关隽臣,他的身子轻轻颤抖着,可就是不肯转头。

  “你就再不打算理我了?”

  关隽臣笑了笑,他伸出手将晏春熙散落的黑发拢到颈后,然后将少年的头扭转了过来。

  他着力很小心,也是怕震到晏春熙的下巴,再叫他伤着的舌头又痛起来,好在晏春熙倒也并不太拧着劲儿,侧过头时,一双圆圆的杏眼望了过来,想必是因为昨夜哭得太厉害,仍还有些红肿。

  关隽臣抚摸着少年光洁的脸颊,轻声问:“可是疼得厉害?”

  他此言甫一出口,也自知实在多此一问,幸好这时王谨之端了刚煮好的莲子银耳粥进来,关隽臣接过来之后用银勺舀了一口,又吹了几下,才喂到了晏春熙嘴边。

  晏春熙虽然没说话,却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可紧接着却忍不住抬起眼睛,声音颤颤地开口道:“疼……”

  他舌头受了伤,此时哪怕说这一个字都有点含含糊糊地听不太清楚。

  他本喜甜,关隽臣第一次抱他那一晚也是这般喂他,一样的粥,一样的貌美少年,那一晚他在关隽臣怀里,喂一口便像小猫似的撒娇亲过来,可如今连喝一口粥,都疼得要哭出来一般。

  关隽臣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心底暗喜他的熙儿终究未给人碰过,可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烦躁,忽然道:“你怎这般傻。”

  想到若真叫这小家伙一发狠自己咬断舌头,他便再也没机会看看这双多情晶亮的杏眼,他便心里一阵后怕,搅动了下碗里的银耳,低声道:“为这等事你要咬舌?之前九节鞭把你打成那样时你都不自尽,这会儿却厉害起来了?”

  晏春熙本蔫蔫的,可听了这句话,眼里的神色却突然倔强起来:“我不、不是自尽……”晏春熙说话极是吃力,他抬起头继续道: “我只是不想旁人碰我——恶心。”

  单这一句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话,他已经疼得脸色有点发白了,可他看着关隽臣,却坚持着轻声道:“先前我做错了,你心里一直嫌我脏,耿耿于怀,我、我实在不愿再叫你多厌我分毫;可……这次是你叫我去伺候旁人,你这回,难道便不觉得脏了吗?”

  关隽臣一时无言,他虽从不觉将宠侍送人是多大一桩事,整个大周所有王公贵族,哪个人不曾干过这样的事。

  可是面对晏春熙,他还是会心软,哪怕少年此时的质问已经甚是无理,他还是温声道:“熙儿,我已说了,你此番委屈我知道,日后我会更加宠爱你。你舌头还有伤,实在不该说这么多话。再喝点粥填填肚子,好不好?”

  “不,我要说。”晏春熙执拗地摇了摇头,他神情忽然有些激动起来:“成哥哥,你对我不公。我对你年少倾慕,后来虽经历家破人亡,却偏又遇到了你,造化二字——虽百转千回,可我信。

  “从那日`你抱我起,我已将整颗心交予你,可你却将我视为一条狗,随手便可以送人,心悦时就抱回来玩弄两下?你若是对我无爱恋情意,我亦不稀罕你宠。”

  晏春熙这般激烈地说着,或许是因为语速终究太快了,舌根的伤口又崩裂开来,竟隐约从嘴角流下了一丝鲜血,他忽然伸出手握住关隽臣的衣角,几乎是咬牙忍着疼道:“成哥哥,我不做物件,也不做狗,我只做与你两情相悦的人。”

  关隽臣楞了一下,他和晏春熙虽然缠绵多时,却很少听他说过这么刺耳和直接的话。

  这少年仿佛总是笑着的,像是春日里最和煦的一阵风,那两个甜甜的梨涡时时挂在面上,哪怕是是关隽臣无端对他说了重话,他也可怜巴巴地听了,且等一会关隽臣火气消了,便来搂住关隽臣的脖颈撒娇讨饶。

  关隽臣竟从不知他那乖顺的模样里也糅杂着这么锐利的刺,这么犟的性子,这么浓烈的非分渴望。

  他这个样子,如何能做得一个鹤苑公子。

  关隽臣慢慢地搅动着碗里的粥,沉吟良久,终于平静地道:“晏春熙,有些话,我本不舍得对你说,我是喜欢你,哪怕是多年来鹤苑里来来去去这么多位公子,你都称得上是最能讨我欢心的人。只是没想到我宠坏了你,宠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我便告诉你,是,你就是、也只能是我的一条狗。”

  “你是个全家获罪的官奴,是全大周最低贱的身份。若你如今不是鹤苑公子,你要么去做个修河道的苦役,靠你这个细瘦的小身板挨个三五天便被鞭打而死,就地埋了;要么就是去做个最下三滥妓馆中的暗娼,平南王你都伺候不得,可那时候,你一天要被三十个男人插,最终身子被耗死,用破席子卷了扔出去,做个孤魂野鬼。”

  关隽臣看着少年的脸色瞬间刷白刷白,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字一顿地继续道:“以你我身份云泥之别,你以为做一条王府的狗委屈了你?我告诉你,出了这个宁王府,你的命还不如一条王府的狗。你倒敢与本王谈情意,谈两情相悦,谁教你的?谁给你的胆子?晏春熙——我告诉你,你要得太多了。”

  原来他竟是这么想的。

  云与泥,贵重与卑贱,人与狗。

  天下没有比这更残忍的鸿沟。

  “若是身份低的人,便是连狗不如的话……”

  晏春熙的面色瞬间一片枯败,过了良久良久才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容,那双杏眼里却没有任何避退地直视着关隽臣,他清澈的目光中藏着某种敏锐的洞察,轻声问:“那成哥哥,你在皇上面前,也是这样一条狗吗?”

  “你放肆!”

  关隽臣眉宇间的那道剑痕瞬间凌厉地皱了起来,面上仿佛结了一层薄冰般森寒,那一瞬间手掌太过用力,竟然将整个粥碗都“咔擦”一声捏碎了,瓷片嵌在他的掌心,鲜血缓慢地流到了锦袍下摆上,殷成一朵暗色的桃花。

  他已经很久未尝过这么愤怒的滋味,他只觉内心中的某个渺小懦弱的自己,突然之间被晏春熙揪了出来,在太阳下暴晒着……他知道,终有这么一天的。

  终有这么一天,面前这个小小少年,会明白过来的,曾经高大的冠军侯已经跪在了地上,再也没站起来过。

  他恼恨至极,甚至在那一瞬间起了杀心。

  可看着晏春熙苍白的面容,还有嘴角那一丝的鲜血,关隽臣最终撩起袍角站了起来。

  他俯视着床上的少年,沉声道:“我念你身上有伤,又受了委屈,不与你计较。你养伤这段时日,自个儿好好想想罢,我再来看你时,若还想不通,我也绝不会再纵你。”

  晏春熙笑了一下,轻声道:“是,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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