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的那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十二年前的姑苏,那真是好大的一场雪啊……白茫茫的,好生洁净。
“我叫唐唐。你可得记住,不是桂花糖的糖。我娘说,那个糖就太甜了,男孩儿叫了不适当……冠军侯,你叫什么?”
“我叫关隽成。”
他再也不会叫面前这个人成哥哥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成哥哥,他的天边寒月。
统统都消弥在了这个料峭的春夜。
第九章
关山月这才刚坐下不一会儿,热茶都还没喝上两口,就见关隽臣阴着一张脸回来了。
“呦?这是谁惹咱们宁亲王了?”关山月从小到大常年都待在长安,一口官话说得很溜,挑了挑眉的样子很是讨打。
“算了,不提也罢。”关隽臣袍袖一甩,坐下来道:“说正事。”
关山月听他这么说,本来歪歪斜斜的身子倒也坐直了起来,低声问道:“你这边可还好?”
“关承坤的把戏不足为惧,只是夏白眉不知为何盯上了我府里一个鹤苑公子,还好似吐露了什么给关承坤,叫他冲到前头试探我,向我讨要那个宠侍。”
“给了吗?”
“自然是给了。此事细枝末节颇多,不如你且先说说长安动静如何?”
“我推测——皇上今年之内,必对平南王出手。”关山月一双狭长的凤眼里闪过凝重的神色,道:“侯永飞刚一入长安,就悄无声息被押进了乌衣巷凤狱,此事隐秘,你的探子恐怕还不能这么快查出来,平南王那边就更不必说了。”
“什么?”关隽臣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惊诧的神色:“侯永飞是堂堂前闽浙总督,未回吏部交接之前,他仍是朝廷二品大员啊。”
“正是。你也知道,二品往上的官吏,哪怕是乌衣巷指挥使也要手持赤金皇极剑才能拿人。抓侯永飞,自然是皇上的意思。只要一进了凤狱,那侯永飞便废了,平南王若有见不得光的机密在侯永飞那儿,也是别想守得住了。而就在我出京前一天,我的人来报,乌衣巷唐指挥使已经离开长安往闽浙的方向去了,我猜过段时间,恐怕皇上还会有更大的动作。”
“那夏白眉……”关隽臣皱了皱眉毛:“若已到了如此紧要关头,怎的夏白眉还在盯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阉人倒也未必就是冲着你来的。”关山月摇了摇头,忽然眯起眼睛,沉吟了一下才开口:“保不准,他是在做戏给平南王看,你的事他查自然是查过,但未必就有什么大碍,只是故意找个由头怀疑你,好稳住平南王罢了。这由头若是找得太大、太狠了,真逼急了你他也不敢,因此你才觉得他是在小事上打转费心,很是奇怪,却又不得不防。”
关隽臣蹙起眉宇,眉心那道剑纹在思虑之时,顿时显得更深了些。
他知道关山月思绪缜密,此时的这番分析,自然甚是有理。
然而平南王虽然愚蠢又爱惹事,可是此时的局面,他也委实不知道平南王被拿下,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他虽然不愿与平南王结党、亦不可能与平南王这个莽撞之徒共进退,可是同为先帝之子,总又好似有唇亡齿寒之感。
关山月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我都明白,当今圣上兵权牢牢在握,于他来说动武反而是件易事,平南王根本万万不是对手。然而若是要动你,皇上便要来文的,这才是他忌惮你的地方。你是大周朝百年来唯一一位受封的冠军侯,不仅军中威望甚隆,朝中和民间也都有镇国柱石之称,更何况有先帝御赐免死金剑在手,免死金牌只效用先帝一朝,免死金剑却是继位皇帝也要遵从的稀世之物,你有这金剑、有声望,只要不是真的举兵谋反,皇上为了他史书上的万世声名着想,便很难对你出手。”
关山月说到这儿放下茶盏,握住了关隽臣的手,沉声道:“我晓得这当儿大周朝风雨欲来,你亦是心烦意乱,但你要稳住——只要你手中这两桩事物不动,皇上也动不得你。《忠义帖》之事,你做得已是极好,正值此时,更莫要冲动。”
关隽臣望着自己掌心适才滑破的伤口,沉默了良久良久后,忽然淡淡道:“你说得对,却又不对。这两桩事物,或许能保我一时,却也终将累得我此生都被皇上猜忌忌惮。我当真是一步也进不得,却也一步也退不得。”
他说这句话时,不知怎的突然又想起了晏春熙,心头不由有些火起——这个胆大包天的小罪奴,竟敢骂他是狗。
可不知为何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有些黯然。
在坐镇长安的那位圣上面前,他,还有关承坤,他们这些人若不是狗,可又还算得上人吗?
……
两日后,平南王动身去了盛安猎宫,然而夏白眉却称金陵有些琐事要处理,所以要在宁亲王府多滞留几天。
平南王自是欢天喜地,然而关隽臣却越发觉得关山月的推测有理,也并不乱了阵脚。
夏白眉勤勉,哪怕在王府里也不会断了每日夜间的功课,这位最年轻的乌衣巷指挥使师承大内高手,据说一手虎鹤双形功练至化境,罕逢敌手。
关隽臣虽然知道夏白眉在外断然不会露了底细,可仍然起了去观摩的心思,关山月这会儿倒也不避开夏白眉了,也兴致盎然地跟了过来。
关隽臣自己精修武道,可以说是先帝诸位皇子之中唯一的当世高手,年少时饱览大内收藏的珍奇功法,虎鹤双形他听闻过,也看过图谱,却很少见人使出来。
夜里月色正皎洁,夏白眉在月下演练了足有一个时辰。
他身着乌衣巷的无饰黑衣脚踏军靴,长发高高束起,露出了皓玉似的面容和一对白眉。
那双黑袍下时常揉捏着两枚沉甸甸金球的双手极为修长,一根根指节分外明显。
双掌做虎爪状时五指大张,指节钩起。一动一收间,法度森严。
老虎为大猫,一根脊椎也如猫般及其活泛,摸哪儿哪儿动。
夏白眉显然深得虎形精髓,一拧身、一伏腰,无不如老虎弓身甩尾般浑然天成。
他已将全身劲力练到浑身上下每处关节,每每发力之时甚至夹带隐隐风雷虎啸之声,尽显山中霸王之威严。
虎鹤双形难就难在其一身硬功练的是个霸道,可志趣却讲究一个雅。
然而夏白眉实在是得天独厚,他颈纤腿长,走路时高抬大腿,脚尖远探,下落着地时徐缓无声,如同便仙鹤踱步时般从容柔韧。
发力时如虎般刚劲威猛,可神态却偏偏又如此舒缓清雅,其仪态之美,几近月下谪仙。
关隽臣看着夏白眉的姿容,心里也不由感慨,此人如此端庄英华、世间罕见,也实在无怪当今圣上做太子时便叫他贴身伺候,登基后更是允他无诏便可入寝宫,如此的优渥圣宠,后宫诸妃都不曾有过。
这般看去,谁又能相信这是个心狠手辣的宦官。
饶是关山月这平日里的纨绔子弟此时都有些看愣了,直到夏白眉收了招过来见礼,才低头掩饰般饮了口杏花酒,然后有些阴阳怪气地道:“夏大人好俊的功夫啊。我听闻,长安八大南馆里的倌儿们也各个都议论夏大人功夫好,巴不得能有福气伺候您一回,不知您练得这两套功夫,倒是哪个更厉害些?”
关隽臣也知道,关山月还真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儿了,因此只是笑了笑,也不搭话。
夏白眉也坐了下来,他练了整整一个时辰,额头上却一滴汗珠也未有,仍是那般体面。
他从从容容地用丝帕擦了擦手,然后才沙哑着嗓子缓声应道:“世子说是两套功夫,我却要说,您错了,这还真就是一套功夫。哪怕是风月那事,也讲究个火候,讲究刚柔并济,世子爷终究年轻……年轻就气盛,还需磨磨性子。您若是不嫌弃,我倒可传授一二。”
夏白眉今年未及三十,其实也不过大关山月两岁,却一副老成在在的样子要传授技艺。
关山月气得差点被酒呛到,他平日伶牙俐齿,可却偏生因为先前的败绩,愈发不知如何反驳夏白眉,只能低头兀自生闷气。
其实并非宦官不狎妓,只是他们身上缺了东西,心性也扭曲,行事便越发阴毒,总得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所以哪怕出手大方,都历来被风月场的人们所畏惧。
但夏白眉却偏偏并非如此,他平日里在乌衣巷为官自然有狠辣无情一面,可对那些本该被视为下贱的小倌却似乎极是温柔,从未听闻他伤过任何人,倒是被他睡过的纷纷食髓知味起来。
这般独特的宦官,大周朝也真就只夏白眉一人。
关隽臣看关山月斗嘴吃瘪也颇觉好笑,许是因为谈及风月之事的关系,他不由有些出神。
也不知是怎的,碰过晏春熙之后,他便对别院的公子都兴致缺缺,总觉得少了点鲜活动人的情致。
他年纪已不轻,却也不曾想到了这时候竟又重拾对床笫之乐的迷恋,这些时日本也憋了许久了,着实烦闷。
这两日,也不知道晏春熙的伤势如何了。
他想着想着,忽然便有点压不住心思,起身对关山月和夏白眉道:“夜里风大了,本王便回去歇息了,两位自便。”
关隽臣到十二院的时候,晏春熙已经睡下了,他想了想,还是叫人只把烛火点起了两根,然后便坐在了床榻边。
关隽臣自己也觉奇怪,这王府里有十八院公子,还有个平南王新送的霜林,他若是有兴致,想去哪里过夜都可以。可他却偏偏坐在这儿看晏春熙睡觉。
那少年睡得很熟,背上狰狞的伤还未好,所以仍只能趴着睡,他脸侧着面向外面,呼吸很是匀称。
关隽臣之前听王谨之说他因为伤势的缘故,这两日断断续续在发烧,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仍是有些烫的。
关隽臣已好久没这么仔细端详过晏春熙的面容了,先前冷了他半个月,之后便多事多灾的,两个人也实在许久没在一块好好待过了。
少年还是好看,清清亮亮的好看。
挺直秀气的鼻子下面是浅粉色的唇瓣,饱满的唇珠使他哪怕睡着不笑的时候,都看起来有种温软的气质。
关隽臣一时没忍住俯身亲了一下晏春熙的嘴唇,可这一亲上去却登时更是无法自控,不由自主用牙齿轻轻舔咬着少年柔软饱满的唇珠,若不是念着他舌头有伤,只怕立时便要撬开他的唇齿进去肆虐了。
饶是晏春熙睡得熟,此时也不由被惊醒了。他尚还有些迷迷糊糊,杏眼微睁,显然还未全醒。
像是梦里梦到了什么极美好的事物一般,少年面上还隐约挂着一丝甜蜜的笑意,下意识地伸出双臂圈住了面前的关隽臣,然后径自把热乎乎的脸蛋埋在了关隽臣的肩窝。
他是最喜欢这样的了。
十二年前,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叫关隽臣蹲下来后,也是这么用手臂搂住关隽臣的脖颈,然后把脸蛋贴过来软声说话。
前段时间更是如此,两人缠绵后,他总是这么牢牢地圈住关隽臣,倒一点也不嫌腻歪似的。
关隽臣倒也问过他为何,他便笑得露出了梨涡,凑到关隽臣耳边小声耳语道:“这样成哥哥就只是我一个人的。”
关隽臣想起过去种种,只觉心里瞬间柔软了下来,他吻了吻晏春熙白皙的耳朵,对着那儿轻声道:“熙儿,我甚是想你,真的。”
关隽臣无法否认自己对这个少年难以自抑的挂念。
他先前做的事、说的话,放在其他任何一位王公贵族府里,都逃不过一死的下场。在这宁王府里,程亦轩本来受宠,可程亦轩却万万不敢如此,其他的鹤苑公子更是不敢,因为他们都是守规矩的人。
晏春熙不守规矩,咬舌这种事都能做出来,还敢当着关隽臣的面问出那么胆大妄为的话,可关隽臣却偏偏就牵挂他一个。
甚至,只要晏春熙还像从前一样,像此刻一样这么搂着他脖颈,关隽臣心里便恨不得把他宠上天。
许是因为关隽臣此时动作大了,晏春熙这才彻底醒过来。
他抬起头看到关隽臣的面容,本来温软的杏眼却在那一刻流露出了强烈的抗拒神色,他忽然松开手臂,身子猛地向后退去。
关隽臣一时愣了下,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晏春熙已经低下头,唤了一声:“王爷。”
关隽臣皱了皱眉,他实在还未太理解晏春熙的举动究竟是怕他,还是别的些什么,因此便只是温声道:“熙儿,你睡得好熟,我都已来了半天了——你身上,伤可还好吗?”
“身上还未好……”晏春熙仍旧垂着头,也不看关隽臣,只是答道:“王爷刚碰了,很疼。”
关隽臣只觉他语气虽然乖顺,可却分明带着种避之不及,瞬间心头有点浮起怒意,沉声问:“如此说,我倒是还碰不得你了?”
“王爷想碰,自然碰哪都可以。”晏春熙就这么说道,他的神态既不惧怕,也不畏缩,甚至还颇为平静。
关隽臣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纡尊降贵来看个鹤苑公子,却没想到竟一连吞了好几个软钉子。
虽然实在很想发火,可却无法从刚才那种温柔的心境中挣脱开来。
面前的少年背上毕竟都是伤,终究……都是被他亲自下令打的伤。就当是他不够小心,碰疼了他吧。
关隽臣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压住了心口的火气,站起来面色平和地道:“熙儿,你跟我使性子可以,但也不要太过了。我知道,上次我的话说重了,叫你心里难受。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便告诉王谨之,我都赏给你。——好好养伤吧,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他说完,也不再看晏春熙的反应,直接转身大步走出十二院。
在夜风里站了许久,关隽臣才终于摔了下袍袖,烦闷地吩咐下人道:“来人,把那个霜林送到流芳阁去。”
……
关隽臣本想去程亦轩那儿过夜,但又想到送来府里的霜林究竟是平南王的人,一直不闻不问也不好,且身份他之前派人查过了,并没什么问题,便因此改了主意。
叫霜林的少年有关外血统,一双眼睛湛蓝湛蓝的,带着些许异域风情。
霜林送来时还未破身,关隽臣又无以温柔以待,因此此番下来自然是极痛,可他偏忍了下来,还摇着腰臀乖巧地承欢,也的确是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