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 第20章

  然后便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又下雨了——

第十四章

  晏春熙是被两个下人给半架进来的。

  他一双腿几乎已经不能伸直,双脚只得在地上被拖曳着,过门槛时重重地磕了一下。只是如今这点儿小磕碰,晏春熙已经是分毫感觉不到了。

  其实刚刚那会儿他本已是马上便要昏过去了,可关隽臣既然召见,下人自然发了狠泼了两大桶冷水上来,强行把他给浇醒,随后草草给他换了件干爽的衣衫,可一头黑发却仍是湿湿地披在背后。

  下人们把晏春熙带进屋里之后,便赶紧退了出去。

  晏春熙既然站不住,便只能委顿地跪在地上,他头低垂着,身子也在瑟瑟发抖。

  “抬起头来。”关隽臣一双漆黑的丹凤眼看着面前的少年,满是复杂的神色。

  晏春熙无力地微微扬起头,他嘴唇已经干裂出了道道血口子,脸色惨白到近乎从皮肤底下泛出一层铁青色,往日里那双总是春日般明媚动人的圆亮杏眼,此时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眼里空洞得几乎如同行尸走肉。

  关隽臣竟一时之间有些不忍直视,微微错开了目光。

  其实熬到了这般田地,晏春熙也已真的油尽灯枯。

  这两日一夜地跪下来,除了几口水,他粒米未进,胃第一日还在咕噜咕噜地叫着,到了后来,便像是火烧火燎地剧烈地疼,他眼前是热腾腾的米饭,闭了眼,那香喷喷的味道还往鼻子里窜。

  他有无数次,几乎就要毫无廉耻地趴下来,像野狗一样去吞咽地上的饭粒。

  他知道,关隽臣无非想看的,无非就是那样的丑态。

  先前种种,哪怕诸般伤处之疼,他最终都只能逼自己不再去爱关隽臣,再往前一步都已是不能。

  可就在险些真的佝偻了身子去舔食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感到好恨。

  他实在好恨关隽臣,竟连这最后这点儿不值钱的尊严都忍心要从他手中夺走。

  “你别跪了。”关隽臣虽然强自按捺,可声音却竟然带了一丝颤抖。

  “我——”晏春熙的嗓音沙哑得简直令人不忍卒听,他木然地望着关隽臣,喃喃地道:“我站不起来了。”

  他好生凄楚。

  其实自己的那丁点骨气又能成什么事——这人,一跪得久了,哪怕心里有那么口硬气,想挺直腰板站起来,可这双腿竟也不管用了。

  关隽臣实在是稳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俯下身把少年细瘦发抖的身子搂在怀中。

  晏春熙抗拒地想要挣脱,可他现在又哪有任何力气,最终只能任由关隽臣抱着他坐回了椅子上。

  晏春熙虽然已无力挣扎,可却强自狠狠吸了一口气,支撑起脖颈看着关隽臣的面容。

  他这两日下来都没好生睡过一觉,他早已是头疼欲裂,眼里也有些模糊了,可他却仍然死死地盯着关隽臣,一字一顿地道:“你叫我来程公子这儿,可是又想让我学什么新鲜花样了?”

  “熙儿……”

  关隽臣看着怀里的少年有些陌生的绝望眼神,心口不由慌慌地一突。

  他摇了摇头,只是轻轻捧起少年已经瘦削到可怜的小小面孔,几乎是叹息一般,低声道:“我只想看看你。”

  “你想看我?”

  晏春熙吐出来的每一字,都感觉耗尽了胸腔里的一切气力:“想看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幅样子?”

  他说到这里,一口气没倒过来,呛了一下,却喘息着也要执着地继续道:“你可满意了?”

  “罚你,并非我的本意。”

  关隽臣沉默了许久,可还是忍下了被这样尖锐质问讽刺的不快,温声道:“熙儿,我给了你选择,一直都给了,是你——”

  他顿了一下,叹气道:“是你实在太倔。我的确是没想到的,我以为……你只是和我闹闹脾气,也撑不了多久。”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晏春熙光滑的脸颊,然后慢慢向下,握住晏春熙修长的手腕,执起来时却忽然发现,少年的十指竟然都被磨得血肉模糊,在灯火下,那刺目的血色登时让他惊得呆住了片刻。

  “指头怎么了?”关隽臣愕然:“有人打你吗,熙儿?”

  “我自己磨得。”晏春熙昂起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绝不服输的犟劲儿,他一字一顿地道:“你想让我像狗一样摇尾乞食,我偏不——我、我当真要忍不住了的时候……我便用手磨青石砖地,我就是疼死,也不吃。”

  “你!”

  关隽臣登时气得几乎发抖,他和晏春熙狠狠地对视着,满眼的怒火却渐渐地,一点点地软了下去,最后,他整个人的气势前所未有地颓然起来,喃喃地道:“晏春熙,你实在厉害。我平生很少服人,可对你,我当真——”

  关隽臣几乎是投降了一般,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无奈的神情,抚摸着晏春熙湿漉漉的发丝,轻声道:“你不肯服软,成,我知道了,我都依你。熙儿,这般折磨你,我亦是心疼,我这几夜片刻也没睡踏实过,这几日的事,全是我不好……咱们不闹了,就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跟晏春熙这次较量,才不过两日就是他溃败下来,他已自觉极是没面子,可这会儿面子终究不是最要紧的事。

  他是真的心疼,他当年策马沙场时也曾受过更狠的更疼的伤,可那些伤处在他自己身上,却竟然没有在晏春熙身上叫他痛苦。

  除却心疼,竟然还隐隐约约有一丝钦佩——这个小小少年,不及二十的岁数,娇生惯养的性子,可真一卯起劲儿来,着实叫他吃了一惊。

  虽然关隽臣嘴里没直言,可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他认了这过错。

  他这辈子,从未这般软下过身段。

  可他倒也不太难受。

  此时此刻,他只想把晏春熙要回来,他需要那情深款款的眼神,需要那春日般和煦甜软的笑容,他需要在晚膳的桌畔,看到晏春熙兴高采烈地吃着姑苏菜色的模样。

  关隽臣这般想着,一双眼里已越来越焕发出了一丝几日来从未显出过的神采,他期盼地看着晏春熙,眼睛里甚至越来越温柔下来。

  可晏春熙慢慢地抬起头,他看着关隽臣,却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人一般。

  他的眼里,既没有感激,甚至也没有丝毫曾经的那种动人情意,他沉默了良久,眼里却渐渐地浮起了一层讥诮。

  “王爷……你真觉得,咱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晏春熙的声音很冷漠。

  关隽臣的心,也一下子冷了下来。

  ……

  “熙儿,你是何意?”

  关隽臣看着晏春熙,沉默了许久,终于沉声问道。

  “王爷,从前……”晏春熙的几个字,本想说得冷淡。

  他的声音沙哑,虽然眼里没有半点泪水,可声音但仍忍不住微微地哽咽起来:“再也回不去了。”

  他深深地望着关隽臣,望着那水墨画一般风流隽永的俊朗面容,乌漆漆的丹凤眼,那傲慢地微微扬起的下巴——

  这张脸,曾是他整个少年时代的梦想,在那懵懵懂懂的年纪,哪怕是对这张面孔不知天高地厚的畅想,都足以让他感到甜蜜和快慰。

  可如今,他和这张脸那么的近。

  近到他甚至可以听到关隽臣缓慢而厚实的心跳声,这对他来说,本该是天下最圆满的幸福,可他却突然之间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心。

  “王爷,你想要的东西,我已……再也不能给你了。”

  他曾抱着何等诚挚的情意去拥抱关隽臣,可这拥抱,却让他遍体鳞伤、甚至饱受屈辱。

  他的心死了——所以,他再没有那样的情意了。

  “我想要什么?”

  关隽臣低头看着晏春熙苍白的面容,眼里忽然划过了一丝极力隐藏的痛苦之色,他追问道:“你告诉我,我想要什么?”

  关隽臣头一次像是渴求着糖果的孩童一样迫切,他紧紧地盯着晏春熙,想要从这个比他小上十八岁的少年口中得到答案——这种迫切,让他破天荒地显得有些脆弱。

  晏春熙摇了摇头,只是忽然伸出手,用那伤得血迹斑斑的手指,有些吃力地将关隽臣额头散落的一缕黑发别到了耳后,这般温存的动作,两人之间已太久太久没有过了。

  他像是告别一般,轻轻地用指头抚摸着、勾勒着关隽臣眉眼的轮廓,他指上的血珠,甚至都有几滴留在了关隽臣的面上——

  这个人是多么的好看啊,可却偏偏是这样一个冷漠自私的人,一个把旁人都视作草芥的人。

  一个无情之人。

  他这一生,最炙热的情意,竟然都给了一个无情之人。

  他还有什么好应答的呢。

  关隽臣茫然地看着晏春熙,他的心底有些发慌,忍不住开口道:“熙儿……”

  “王爷,你放我出府……行吗?”

  晏春熙放下手,轻声地求恳。

  也没什么别的心愿,只是想逃。

  出府了便逃走罢,或许也逃不了多远,可那也没什么,哪怕是死在返回姑苏的路上,都像是能闻到家乡故里的花香和歌声似的,那该有多好,多美。

  他早已不怕死,只是不想死在这个冷冰冰的宁王府里,死在对关隽臣给他带来的无限绝望和悲伤中罢了。

  “不行。”关隽臣马上斩钉截铁地道,他虽然坚决,可却随即放柔了声音,哄道:“熙儿,外面危险,你听话。”

  他说到这儿,仍觉得甚是不安,又道:“留在我身边,我绝不再伤你,别怕……”

  晏春熙垂下头,久久地沉默不应。

  关隽臣也着急了,他捧起少年的脸蛋,有些焦躁地问道:“熙儿,你究竟想怎样?出府是绝对不行的,你难道不明白在外面做罪奴是朝不保夕?除了出府,我都听你的,你说话,好不好?”

  晏春熙咬了咬嘴唇,双眼无神地望向一旁闪烁着的灯火。

  过了许久许久,才露出了一个惨然无奈的浅笑,他淡淡地道:“王爷既然这么说,那么便叫我做一个王府里最寻常的下人吧。我已不再是鹤苑公子,也请王爷今后……不要再抱我了。”

  关隽臣迟疑了一下,低声道:“熙儿,你未做过下人,不知道辛苦。”

  “王爷,你瞧瞧我——可还有什么苦我吃不得吗?”晏春熙的眼里,浮起了一丝讥讽。

  关隽臣看着少年遍体鳞伤的身子,实在是被噎得无言以对,他虽然心里越发烦躁,可却极力耐下性子,仍是温言劝道:“伺候别人,与被人伺候……到底是不一样的。”

  “王爷,”晏春熙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道:“鹤苑公子被下人伺候,可不仍是要伺候你吗?我什么苦都可吃得,可我最不想做的事,便是在床上伺候你。”

  晏春熙这话,实在说得太狠。

  哪怕关隽臣再想软下身段,都腾地一下子变了脸色。

  他阴下脸的样子本是极为可怕,可晏春熙却丝毫不惧,只淡淡地看着关隽臣。

  两个人僵持了许久,关隽臣忽然放开了晏春熙的身子。

  他站了起来,理了理锦袍的褶皱,慢慢地道:“你既这么想做下人,好——里面躺着那个,刚刚伺候过我,身上有点伤。你便从替他清理上药开始做吧。做完了,回流芳阁见我,你若走不动,寻人搀你。”

  “是。”

  晏春熙漠然地应道,他自己虽然双腿直不起来,可好在仍可扶着桌子和墙面,便这样勉强地向里屋一瘸一拐地一步步挪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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