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隽臣看着少年佝偻着身子的背影,忽然握紧了拳头,用力到指甲都因嵌入掌心而刺痛起来。
他或许是愤怒,可比愤怒更多的,却是难言的无力,和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和晏春熙究竟怎么就这样了,哪怕他再不想,只要两人一说上话,就最终会走到互相伤害这一步。
“可我最不想做的事,便是在床上伺候你。”
听晏春熙这般说时,他是何等的痛苦。
之前,他只以为自己可以肆意伤害晏春熙。
可直到今夜他才明白,原来,晏春熙亦是能狠狠伤到他的。
……
关隽臣既然这么吩咐,南玉自然只敢把伤药、丝绢和温水准备好后端进来,便马上又低着头退了出去。
内室之中,程亦轩本只是安静地仰面躺着,听到动静后,才转头看到晏春熙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壁慢慢地走到床边,然后蹙紧眉头,极为吃力地在床榻边跪了下来。
程亦轩慌张起来,他想撑起身子,可一下子扯到胸口斑驳的鞭伤,登时疼得脸色一白,声音颤颤地道:“晏、晏公子,你别跪。”
“我……”晏春熙咬紧牙,他的神智几乎完全是靠着一股拼命的狠劲在撑下来,这会儿身子都有点摇摇晃晃的了,他声音沙哑,勉强挤出来一句回答:“我,我腿伸不直,只有跪着,腿才不那么疼……”
灯火摇曳下,程亦轩和晏春熙对视了一下。
他们俩虽然都已经在宁王府待了许久,可却几乎从未说过话,先前年夜饭时虽然照过面,可那时都是貌美的鹤苑公子,衣着光鲜,姿容光华莹然。
却未想到,此次共处一室之时,程亦轩那边白皙的身子上满是纵痕密布的鞭痕,有些打得太重的地方还仍旧有血珠渗出来,而晏春熙则已经被饿得面色灰白,腿也跪得站都站不直。
两个人竟然各自都是一副惨淡模样,谁也没好上半点。
晏春熙低下头,有些吃力地用一块绸巾擦拭了一下他自己指尖的血迹。
虽然颇为痛楚,但如今倒也不算难忍,他接着换了一块干净的绸巾沾湿了温水,虽然自己都快饿得晕过去了,可动作却依然极为保持得轻柔,开始缓慢地擦拭起程亦轩胸口淋漓的血迹。
血渍被擦去之后,他光滑莹润的肌肤上随之露出来的鞭伤,实在是叫人看着揪心,也幸好关隽臣最终也只是拿平日里助兴的鞭子随手打的,若是寻常鞭子,此番程亦轩都指不定能不能活下来。
程亦轩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虽然伤口实在是很疼,但却仍然忍着没有开口说话,他纤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着,看起来更是格外脆弱。
晏春熙换了两块绸巾将程亦轩的胸口伤处清理过之后,微微迟疑了下,最终还是轻轻分开了程亦轩修长的双腿。
灯火下,只见少年股间的小洞红肿得厉害,甚至因为之前过于粗暴地进入而微微撕裂了开来,星星点点的几滴血滴在身下的床褥上,却更是显得触目惊心。
程亦轩的身子因为难言的羞耻和疼痛混杂在一起,而紧绷起来,他双眼紧闭,可睫毛却依稀仿佛被打湿了。
晏春熙深吸了一口气,他和关隽臣先前曾缠绵多时。
每一次都让他觉得快活不已,哪怕是那根鞭子,他也不是没挨过,可关隽臣的力道把握得何其精妙,最终,都只是由一丝丝疼痛化为了无尽的快慰和酥麻。
他从未想过这等美好之事落在程亦轩身上时,留下的……是这样不忍目睹的伤处。
先前关隽臣故意让他跪在屏风外,他听着程亦轩和关隽臣欢好之时的动静,曾是那么心痛不已,若说一点也无介怀,那自然是不可能。
那时他虽然也隐隐约约觉得程亦轩是平白无故吃了苦头,可他终究是没想到,关隽臣竟然忍心,将这么个貌美无辜的少年给折磨成这样。
晏春熙虽然与程亦轩并无什么交情,可看到程亦轩的这般模样,心里也不由一阵难过,而这难过中却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他实在厌极关隽臣这般冷漠,把旁人的性命都不当回事的无情。
可是想到从今往后,他都再也不是鹤苑公子,也再也不会有和关隽臣亲近的时日,他解脱的同时,却又感到难言的酸楚。
晏春熙拿着绸巾,怔愣了片刻,才开始为程亦轩清理那处。
那里自然最是脆弱敏感,晏春熙虽然已极轻柔,可程亦轩的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微微发抖,双腿也克制不住并拢了起来。
“对不住。”晏春熙连忙停了下来,有些抱歉地看向程亦轩:“我弄疼你了吗?”
“我……”
程亦轩睁开了眼睛,他那双秀美妩媚的桃花眼中顷刻间溢满了晶莹的泪水,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无法自控。
他哀哀地望向晏春熙,小声道:“晏公子,我当真对不住你。”
程亦轩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用胳膊撑起身子看着晏春熙,喃喃地继续道:“年前,你与萧侍卫的事……是我有一日碰巧见着了,禀给了王管事。”
晏春熙手里一抖,绸巾都掉在了地上,他怔怔地愣在了原地,惊愕地望向面前那个柔弱无害的少年,一时之间心里实在五味杂陈。
程亦轩面上露出了一个凄楚的笑容,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他哽咽着道:“不知你信不信,可我并非是讨厌你,抑或是,想害你……我只是,只是嫉妒你,嫉妒你有那样大的胆子……”
晏春熙心里一突,他只觉得程亦轩这话,实在极是危险。
程亦轩那时比他这个没见过王爷的鹤苑公子要得宠百倍,他嫉妒的东西自然不是这王府里的权势和富贵,而只能是……
晏春熙不敢相信程亦轩会把这种能丢了性命的话都说给他听,他睁大眼睛,看着程亦轩,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对不住你,害你吃了好多的苦……我今日这遭,全是报应。我知道的,全是报应……”
程亦轩喃喃地反复念道,他眼里的泪珠渐渐流尽之后,那对儿黑色的瞳孔里浮起的,竟然是一抹彻底的空洞和无味。
他说到最后,忽然哀求似的看向了晏春熙,小声道:“晏公子,你能原谅我吗?”
晏春熙的身子微微绷紧,他的杏眼里,划过了一丝茫然和困惑。
当初的九节鞭之刑虽然惨痛,可如今想来却好似极为遥远,那种肉身之痛,其实又如何能与他此时的心死相比呢。
况且,他看着面前这赤裸着身子被责打得浑身都是伤的少年,那双求恳地望过来的、满是哀伤的桃花眼,他又怎么忍心再说什么呢。
晏春熙沉默了良久,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轻声道:“程公子,都过去了。我……我不怪你。”
程亦轩望着晏春熙,他的桃花眼里仍还含着一汪泪水,可却还是随即露出了一个又凄苦又清甜的笑容。
他忽然凑过来,用嘴唇在晏春熙的额头轻轻柔柔地亲了一下。
晏春熙知道,那并不是什么掺杂着情欲的亲吻,而反倒像是两个小动物在冬夜里无助地取暖一般的举动。
“你真好,晏公子……”
程亦轩的笑容渐渐地舒展开来,他像是突然对这个世上的一切事物都释然了一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躺回了床上的时候,还小声地又说了一声:“你真好。”
第十五章
关隽臣刚一到流芳阁,就看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王谨之。
“王爷,有两桩事——”
王谨之在深夜前来,不用多说,关隽臣也知道他定是收到了极为要紧的消息,他摆了摆手,直接道:“进来说。”
“是。”
王谨之跟在关隽臣身后,关上了流芳阁的门之后,便面色凝重地道:“王爷,刚拿到的信儿,平南王已被皇上拿下。”
关隽臣只感觉心口“咚”的一声闷响,仿佛平地一声炸雷惊起。
可紧接着,他便意识到那并不是错觉。
外面的小雨骤然变大,那噼里啪啦的暴雨声响和摇曳的灯火给室内带来一种诡秘而紧张的气氛,雷声一声接着一声接连炸响,伴随着一道凄厉的闪电划破长空,霎时间将关隽臣和王谨之的面色映得苍白无比。
关隽臣的神色虽然未变,可却不由伸出手扶住桌角慢慢地坐了下来,缓了一下才低声道:“竟然这般快。”
“皇上派裴将军调度五千飞虎军守株待兔,平南王的仪仗刚一到闽浙一带,还未返回封地就直接被拿下了。此番动作,可谓雷霆之势。”
“罪名是什么?”
“圈地养兵,私藏兵械。”王谨之顿了顿,沉声道:“意图谋反。”
“蠢货。”
关隽臣疲惫地阖上双眼。
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罪名,有些的的确确是平南王做下的事。
他的探子虽然无法查得事无巨细,可却也能把握住大势,否则他也不会送出那张《忠义帖》隐晦地敲打平南王。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前总督侯永飞被拿下之后,闽浙一带飞虎、苍鹰、金鹏三军早已被帝党牢牢保持,这种时候平南王在自己封地里做任何的小动作,都等于是在周英帝眼皮子底下玩火,这是自寻死路,可平南王却偏偏蠢到以为多几百几千个亲卫,就能给他多一重安心。
他自己找死不要紧,却要拖得整个大周都顷刻间又再次陷入了两年前襄王逆案时那种阴云惨雾之中。
“皇上还有什么动作?”
“目前还未探到,不过……株连党羽,把案子做大,只怕也不无可能。”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关隽臣冷冷一笑:“也不知会不会顺带把我这个亲王牵扯进去。”
“王爷,”王谨之闻言抬起头,忧虑地道:“第二桩事,和您有关。”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锦书……锦书的尸体找到了。”
关隽臣的脸色顿时大变,他当然知道在这当儿,锦书不会无缘无故死在外面,一双丹凤眼霎时间犀利得如同疾电,直接道:“是否跟乌衣巷有关?”
“我们的探子一路追查,查到锦书在死之前曾出没在江南一带,还曾与夏白眉碰过面……但他的死,好似并不是夏白眉亲自出手。”
“锦书被内家高手震碎了五脏六腑,伤势感觉像是乌衣巷许多高手都曾修习的崩山劲所致,脸也被人用匕首划得面目全非,尸身被丢弃在树林之中。若不是我们的探子知道他腰腹间的胎记,又赶在尸体腐烂前找到踪迹,只怕就什么也查不到了。”
“难怪,难怪——”关隽臣心思如电,马上便反应了过来:“难怪夏白眉一来就试探晏春熙。”
他当然早就对此有所怀疑,否则也不会早在夏白眉和平南王尚在的时候,就叫王谨之去查锦书。
如今当真证实他的猜测,他也不由心里发寒,锦书打小就跟随他,迄今也有十年了,没想到竟也会做出这等背叛之事。
只是与乌衣巷和夏白眉这种阴险狠辣之人有牵连,无异于与虎谋皮,落得这般凄惨下场,也实在叫人唏嘘。
“王爷,锦书可知道什么要紧事物,和晏公子有何相干?”王谨之探寻地问道。
关隽臣皱紧眉头,他沉默良久,终于低声道:“他知道我大发雷霆,深夜去叫晏春熙改供状的事。夏白眉手里必然有改过的供状,只是他没有改之前的,想必还无法参透其中究竟,只隐约觉得晏春熙身上有事,他想要查个明白。”
“王爷,这其中究竟,是绝密机要吗?”王谨之并不知道十月初九为襄王忌日的事,他自然也不会冒昧细问,只是其紧要与否,却还是要知晓的。
“若是先前,倒也不能说这般严重。可是平南王获罪,谋逆大案有可能株连极广,此事本不大不小,可在这当儿,我不得不忌惮。”
“王爷,恕谨之直言。”
王谨之沉吟片刻,终于面色沉凝,一字一顿地道:“情况如果当真凶险,为今之计……晏公子若是知道得太多,恐怕还是除掉为上。”
他此番谏言,其实当然没有任何不对。
他虽然知道关隽臣疼爱晏春熙,可是此事关系身家性命,极是重大,一个鹤苑公子的性命,他不觉得关隽臣当真会不忍舍得。
关隽臣一双乌漆漆的丹凤眼霎时间眯了起来,瞳孔中闪过了一丝极为深沉复杂的神色。
他也不是柔弱寡断之人,此种想法当然不是没想过。
年前他深夜前去地牢逼晏春熙翻供,晏春熙自然也很清楚,他是不想要十月初九大醉这几个字出现在供状之上。
虽然晏春熙从未问过为什么,可这个少年终究是这世上唯一知道此中隐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