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 第22章

  关隽臣的面色变了几变,却话锋一转,问道:“晏春熙怎的还未过来,我明明叫他过来流芳阁见我。”

  王谨之楞了一下,他倒不知道此事,因此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可关隽臣却已经有些紧张起来,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猛地起身走出房门。

  站在长廊下一张望,关隽臣一眼便看见一个少年瘦弱的身影趴伏在庭院之中,被滂沱大雨狠狠地淋在身上却也一动不动,他的心顷刻间揪紧了起来,忙快步冲了出去,也顾不得为自己打把伞了。

  “熙儿——”

  关隽臣一把抱起昏倒在庭院之中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了的晏春熙,慌张地唤了一声。

  这少年也没叫人扶,一步步撑到了这里,终于还是没撑住彻底晕了过去。他的面色惨白如金纸,身子却滚烫滚烫,显然是已经发起了高烧。

  大雨浇在了关隽臣的身上脸上,登时把他也淋得狼狈至极。

  他抱着晏春熙大步往流芳阁里赶,一边还对跟出来的王谨之大声道:“快请大夫——再叫厨房煮些参汤。”

  “王爷……”王谨之迟疑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动。

  关隽臣转头看过去,这位大管事跟了他十多年,他当然明白王谨之的意思。

  他“嘶”的一声吸了口气,在这个当儿,关隽臣实在是顾不得隐藏自己的心绪了,他闭上眼睛,任倾盆的大雨浇打在他尊贵俊美的面容上,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痛苦地、几乎是从胸口里发出的叹息一般,嗓音沙哑地道:“我舍不得杀他。”

  王谨之深深地看了一眼关隽臣,再不多话,躬身行了一礼,径自转身去请大夫了。

  ……

  关隽臣把晏春熙抱到流芳阁,只隔了这么几天,少年的身子就好似比先前消瘦了许多,抱着的时候,往腰间一摸,几乎便能摸到骨头。

  也不知方才他究竟是在倒在大雨中被淋了多久,只是这会儿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身子更是因为高烧而滚烫滚烫。

  关隽臣将晏春熙身上的白衫整件剥了下来,然后把少年赤裸着放在他的床榻上,拿了块干爽的布巾慢慢地将晏春熙上身的水珠都擦拭干净,然后才拿起薄薄的锦被半盖住少年的身子。

  司月虽然就端着温水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背后,可是这样的琐碎事情,他却没有叫别人来插手。

  看到晏春熙的双腿和膝盖之时,关隽臣手上的动作,也不由微微顿住了。

  在灯火下,只见那本应圆润漂亮的膝盖骨处已经高高肿起一寸有余,被撑得薄薄的皮肤泛着一层死气沉沉的青紫颜色,这两日一夜竟把他的腿生生跪成了这个样子,也难怪晏春熙连站都已经站不直了。

  哪怕只用布巾轻轻碰一下那青紫肿胀的部位,还在昏迷之中的少年都仿佛仍能感觉到疼痛一般,从喉中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呜咽。

  关隽臣望着紧紧闭着双眼的晏春熙,一双漆黑的丹凤眼里不由闪过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愧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谨之带着大夫已经迅速地赶来了。

  那大夫诊了诊脉,又拿起灯火照着仔细瞧了瞧晏春熙膝盖上的伤处,随即起身对关隽臣行了一礼道:“王爷,晏公子这几日水米未进,身子太虚,这又被大雨给淋了才发了高烧,这是急热,无大碍。老朽随后便下去抓药,晏公子等会趁热服了,夜里理应便不烧了。”

  “晏公子如今腹中空虚,可先用点参汤,过会再喂熬煮得稀烂的粥食,这两日不宜大鱼大肉,先吃清淡点温养一下,才不伤肠胃。”

  “他的腿呢?”关隽臣低声问了一句。

  “这膝盖瘀伤倒是有点重了,不过晏公子年轻,身子好得快,也还不会落下病根。”大夫沉吟了一番,继续道:“这几日自然是不能走动了,勤擦点药酒,用热好的布巾裹着多揉搓,还能好得更利索、更彻底点,当然,这就得晏公子多耐着点疼了。”

  关隽臣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淡淡地道:“你们都下去吧。”

  大夫和司月听了,都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只有王谨之沉默着还留在流芳阁里,上前一步把热好的参汤端到关隽臣手边。

  关隽臣也不介意,他坐到床头边把晏春熙的上身抱了起来,一手轻轻捏住少年小小的下巴,一手用汤匙舀了一勺参汤,小心地吹了几口之后,才慢慢地喂进晏春熙已经微微干裂的嘴唇中。

  他和王谨之谁都没有说话,就只是这么一口一口地,把一小碗参汤都喂完了。

  少年本来苍白的脸蛋因为高烧而泛起了一抹浅浅的薄红,这一碗参汤下肚,似乎脸上的面色也终于活泛了一些。

  他闭着眼睛,身子软软地靠着关隽臣的胸口,热乎乎得身子,像是只温顺的小猫依偎在关隽臣怀里。

  关隽臣望着怀中的少年,竟然微微有些出神了。

  整个流芳阁里,许久许久都只有屋外渐渐变小之后淅淅沥沥的雨声。

  如豆般的烛火在堂中婉转摇曳着,徒然间发出了“噼啪”之声,顷刻间又熄灭了两盏,室中登时昏暗了下来,关隽臣的面容也随之隐在了阴影中。

  王谨之本想去点灯,可这个时候却忽然听到关隽臣开口了。

  “你瞧他,睡着的时候多乖。”

  关隽臣的声音里含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轻声道:“他已有许久,没这么乖乖地叫我抱过了——我先前实在没想过,他的性子,原来竟比驴子还倔。”

  “小家伙,”关隽臣的语声里依稀带着宠溺,可随即却不由停顿了一下,之后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啊,这个小家伙,一发起狠来有多么的厉害。这么多天了,就一个心眼死死跪在那儿,不吃饭,也不求饶,哪怕一滴眼泪……都不肯流给我看。”

  “王爷,您、您去正心殿前看过?”王谨之不由惊讶问道,他一边问,一边想要去拿火烛。

  “别点烛火了。”

  关隽臣却淡淡地制止了他,他并没有回答王谨之的问话,而是温和地道:“其实屋里没了光亮,反倒叫人想说点心里话——谨之,你今年二十九了吧,你可还记得你十七岁时是什么模样吗?”

  王谨之楞了一下,他哪能不记得呢,年少韶华意气风发,成天都是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谁能不记得那样的时光呢。

  “我还记得,我十七岁那年第一次领军出征,那时的一十五位皇子之中,唯有我有此殊荣。父皇封我为镇殿将军,和神威将军宋耀卿一道西出关山,率领十万铁骑迎战西戎大军。那一战,打得是昏天黑地、飞沙走石,足足僵持了三天三夜,才将西戎打回了关外。我至今仍记得,我是直到下马之后,才发现右肋骨下,被长枪刺穿了一个洞正往外泊泊地冒血呢,这才觉着火辣辣的疼——”

  关隽臣悠悠地说到这时,竟然语声中带着快慰地笑了一声:“那会儿真是年轻啊,草草包扎了伤口之后,也都不当回事,当晚便和将士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不痛快。后来那一枪,果真在我右肋下留下了一个疤——”

  “打那以后,伤啊、痛啊的,就一直伴随着我此后数年的戎马生涯。我就钉在关山那儿,一点一点往西打,足足打了三百多里,一直打到撒葛野大沙漠。打得西戎直到今日,都不敢进犯我大周以西边境哪怕一步,谨之你说,当年的我——可还算当得起这冠军侯三个字吗?”

  王谨之脸色肃穆,他撩起袍角下摆,忽然猛地跪在了地上,他一字一顿地道:“王爷当年虽为皇子之身,却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六年之久,军功昭著、勇冠三军——冠军侯封号,大周一朝绝我第二人当得,此话谨之绝无半分虚言,大周的万万百姓,也当与谨之同心。”

  “是啊,冠军侯,”关隽臣搂着依旧昏睡着的晏春熙,轻轻抚摸了一下少年俊俏秀丽的眉眼,喃喃地道:“二十三岁那年我获封冠军侯,大周天下,也再没比我更显赫的人物了,就是那一年,我去了一趟姑苏……这一去,没想到竟认识了这个小家伙。”

  “其实人这一生啊,当真难料。有时候年少登顶,站得那么高了,便以为今后这路是越走越敞亮,可谁知再往下一迈步才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我二十五岁那年,皇三子襄王关贞阳开始结党谋划夺嫡,二十六岁母亲陈贵妃病逝。在那之后的六年间,有两位皇子遇刺而死,三位皇子被贬黜,直到我三十二岁——当今圣上登基大半年后,襄王谋逆大案被掀出,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嫡亲哥哥。”

  王谨之无声地望着黑暗中关隽臣的身影,这位大周朝最显赫贵重的宁亲王在这个细雨绵绵的夏夜中,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姿态。

  他忽然间像是一个全天下最寻常庸碌的中年人般,将他的落魄和失志,都娓娓道来。

  “我渐渐发现,皇子的命,其实就像是那烛火一般,燃得最旺时便容易志得意满,以为自己何等的光华熠熠,可实际上,这只是因为,注定将它吹熄的那阵风还未吹来罢了。”

  “如今我三十五了。谨之,我活了半辈子,经历了太多的血腥和悲凉。”

  “半辈子了,我一直都在舍得。我被迫舍弃戎马金戈的自由和快乐,舍弃作为冠军侯的荣耀,舍弃我的哥哥,舍弃我最宠爱的鹤苑公子,我就这么紧紧抱着一柄免死金剑,可却比任何人都要软弱。可你知道吗——到了今日,就在刚刚,我竟然突然不舍得了。”

  关隽臣抱着晏春熙,语声却从极致的疲惫中峰回路转,声音很平、很稳,可却又仿佛隐含着某种骇人的张力。

  他不知道这心境的转变究竟是不是因为怀中的少年。

  可他忍不住一遍遍回想着这个小小少年跪在正心殿前的倔强模样,他在夜里偷偷去看过,白日里也遥遥看过,可从未有哪怕片刻,叫他瞧见过晏春熙软弱流泪的模样,这少年哪怕跪着,都把身子挺得笔直笔直,昏过去、又被泼醒,然后又那么板正地跪着。

  关隽臣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他十七岁那年的边戎岁月,他也曾是这样的吗?

  他曾是的吧。

  他望着怀中少年的面容,那双乌漆漆的丹凤眼在黑暗中,竟渐渐浮起了一股凌厉的傲气,他一字一顿地,又沉声重复了一遍:“这次,我不舍得。”

  ……

  王谨之离开前,关隽臣倒还想起来吩咐他也叫大夫去程亦轩那屋看一下。

  程亦轩虽说很是讲了些不那么中听的话,要搁往日,关隽臣真非把他赶出府不可。

  可他如今心里琢磨着的都是晏春熙的事,反倒对程亦轩心平气和下来,静下来想了想,还颇觉得程亦轩真有些无辜倒霉。

  下了一夜的细雨到黎明时分才停了下来,带着一些雨后清新味道的微风清爽地徐徐吹拂着,叫人烦闷多日的心绪也瞬间一扫而空。

  晏春熙到底是年轻,喂了汤药之后继续死死地睡了半宿,等到第二天清早关隽臣再进来摸他额头时,竟然已经退烧了。

  少年的面上已恢复了一丝血色,这时候被关隽臣的手碰触时迷迷糊糊地翻转了个身子,把温热的脸蛋又往关隽臣的手上贴了贴。

  他这么动弹着,人还没醒,胃里倒是一连串地先叫了起来。

  晏春熙一下子皱起了眉毛睁开眼睛。这一看,就是饿醒的。

  “你可算醒了。”

  关隽臣坐在床榻边,见晏春熙那双圆圆的杏眼望了过来,面上颇是高兴,他招了招手,唤司月过来道:“把热好的粥端过来。”

  可晏春熙一看到是关隽臣,眼里登时浮起了满满的抗拒神色。他把身子向后猛地蜷起来,刻意缩得离关隽臣的手远远的。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是有些紧绷地这么盯着关隽臣,漂亮的嘴角向下抿了起来,显出很严肃的神色。

  关隽臣见少年还是这幅倔样,正无奈时,所幸司月正巧过来把温温热热的一碗米粥递到了关隽臣手里。

  晏春熙就是再硬气,这会儿闻到小米粥的甜香味道,眼神也不由有些发飘了,开始一个劲儿地往关隽臣手上看。

  关隽臣这才觉得说话有了点底气,他舀起了一勺米粥递到晏春熙唇边,温声道:“昨夜便一直叫厨房准备着,你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就有热粥喝。但你睡得熟,这不,到早上才醒过来,可饿坏了吧——”

  晏春熙闻着就在面前的那白米被熬煮透透的甜香味儿,差点没哭出来。

  他饿了两三天,刚开始还能想点儿卤鸭、排骨、桂花糕这些爱吃的东西,到后来脑子都仿佛僵掉了,满脑子都是白米,热腾腾的大米饭,香喷喷的大米饭,单单就想这一样。

  那会儿想着米,回味着以前嘴里嚼着大米的滋味,都觉得甘甜。

  他这么想着,鼻子都已经酸得不行,可却硬是忍住了张口的迫切冲动,反而戒备地看着关隽臣,小声说:“我自己来。”

  关隽臣手僵在半空,一时很是尴尬,他沉默了一下,不悦地转头对司月说:“你先出去。”

  “怎么?我喂的你还不吃了?”

  室里这会儿只剩下两人,关隽臣倒也没发火,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他还真奇了——

  晏春熙饿了这么几天,难道还能放着面前的热粥不喝。

  “你答应过的,叫我只做个下人——”

  晏春熙咬紧牙开口,这刚一说话,肚子却是毫无骨气,“咕噜咕噜”的一串响,马上叫关隽臣给听个正着。

  晏春熙白皙的脸蛋一下子给臊得发红,杏眼里不由闪过了一丝羞窘,可看到关隽臣嘴角隐隐露出的笑,眼里的神色烧成了满满的怒意,他梗起脖子,硬邦邦地说:“既是寻常的下人,就不该劳王爷喂。”

  关隽臣听他肚子都叫成这样了,心里是止不住地一软,也不多僵持着耽误时间了,赶紧把粥碗递到晏春熙自己手里,嘱咐了一句:“慢点喝。”

  晏春熙哪还能听进去这个“慢”字,这会儿也顾不得关隽臣还坐在一边,抱着粥碗大口大口地喝着,狼狈地连米粒都沾到了翘翘的鼻尖上,顷刻间就胡噜喝完了一碗。

  他握着空空的碗,忍不住望了关隽臣一眼,他当然没饱,可又不想低头求关隽臣再给他一碗。

  关隽臣倒也不为难他,走到桌边将准备好的粥又满满盛了一碗递了过来。

  晏春熙赶紧接了过来,这下子可狠狠地把粥喝了个够,直到了第八碗才终于慢了下来,开始用勺慢慢舀着。

  其实他有点饱了,但是粥总是饱得不踏实,再加上先前三天饿得他心里直害怕,这会儿就这么抱着碗不松手,磨蹭着一口口地喝,才感觉到有种劫后余生、终于活过来的感觉。

  关隽臣见他不再要续粥,便直接半撩开少年身上的锦被,露出了一双匀称细瘦的小腿,和那对儿兀自涨紫青肿着的膝盖。

  他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伸手从一旁拿过准备好的药酒。

  晏春熙被关隽臣的动作惊得身子一弹,刚刚放松下来的杏眼里马上浮起了防备的神色,可他还没开口,就见关隽臣已经扳起了脸:“不许动。”

  关隽臣打开药酒盖子,一股刺鼻的味道登时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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