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禹卿话一落,便立刻使了个眼色,他身旁的两名周星卫立刻上前,扶住夏白眉向后退去。
这位言将军身在御林军,自然知道夏白眉的身份,因此哪怕关隽臣已这么说了,他却仍是尊称了一声夏大人。
“那也烦请言将军回禀一声,本王今夜便入宫觐见圣上。”
关隽臣微微眯起双眼,凝视着夏白眉的身影隐没在一众周星卫之间,神色颇有些深沉。
断雪潮一旦服下,当夜蚀骨之痛便会发作,之后每七天都会反复一次。
关隽臣知道今夜夏白眉回宫后,周英帝便会立时见到夏白眉饱受折磨的模样,因此他今夜入宫说不定便能一窥周英帝的想法,倒也称得上颇为值得。
“自然。如此便恭请宁亲王入京了——”
言禹卿执了一礼应道。
关隽臣倒也懒得再多话,他伸手微微整理了下长衫下摆,便转身回了车辇之中。
晏春熙方才一直都待在车辇里,直到关隽臣坐了回来,仪仗又开始缓缓开动,才终于忍不住轻轻撩起一旁的锦帘,向外望去。
只见白雪漫天之下,苍青色的玄武岩铸成的巍峨城池就赫然矗立在他眼前,宽如江面的的护城河上已经结起了一层薄冰,在冬日下闪动着冷峻的光芒。
巨大的朱红色城门在他面前缓缓地打开,两个玄黑色的古篆大字悬于数十尺高的城门之上——“长安”。
他再微一回过头,只见三百银甲周星卫仍旧安静地跪在霜雪之中,一动不动地恭迎他们的仪仗缓缓驶入长安城之中。
晏春熙不由自主轻轻吸了口气——
长安。
这座天子脚下的大周皇都。
他们终是来到了这里。
第二十九章
冠军侯的仪仗缓缓穿过长安城的街道,寻常冬天里这个时候外面恐怕早已四下无人,可是今儿冠军侯进城,街边便如同赶市集一般站满了想要一睹大周这位盖世王侯真面目的百姓们,他们纷纷伸着脖子,窃窃私语地观望着被周星卫牢牢拱卫着的车队,当先的玄黑车辇上方那柄灿金色的剑锋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眼。
关隽臣面无表情地阖起双眼,双手皆拢在袍袖里。
他虽似是在闭目养神,可一双斜飞的剑眉仿佛凝着一层隐隐的寒霜。
一入长安城,关隽臣的便变得很沉默,连晏春熙也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晏春熙不想去烦关隽臣,就只是悄悄地撩起锦帘的一角看向外面——
这便是关隽臣口中足够九车并行的官道了吧……黄昏的残阳照射在青石板上,碎碎的霜雪落上去,很快便被穿着铁甲的护卫们用军靴践踏成泥。
百姓们站在两侧,许是因为道路太过宽敞,他几乎瞧不清他们的神情。
晏春熙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这是长安啊……他不禁又转过头,看向一旁沉默的关隽臣。
就在这时,车辇忽然徐徐停了下来,只听外面传来一声禀告声:“王爷,您的府邸到了。”
关隽臣睁开双眼,一言不发地撩起锦袍下摆,一步迈下了车辇。
晏春熙跟在他后面,下车之后便见一座庞大恢弘的府邸立在面前,两尊石狮之间是朱红色的大门,“宁王府”三个大字悬于头顶。
在下人们开始忙着将关隽臣的事物都安顿在府邸之中时,关隽臣也匆忙地进入内宅,似是有事要处理。
晏春熙有些茫然无措,他便这么一个人站在前庭的廊下发呆。
这时,他忽然见到程亦轩穿着一身白袍从后面的车辇里走了下来站在前庭之中。
那少年似乎有些耐不住寒风,一个劲儿地瑟瑟发抖,可却偏就站在那儿没走。
他在等什么呢?
晏春熙禁不住有些纳闷儿,又等了好久,直到晏春熙都有点儿忍不住要离开时,才忽然见到程亦轩动了动。
只见少年的脸蛋望向大门的方向,遥遥看去眼里似乎突地闪过了一抹亮光,晏春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是王谨之。
王谨之显然是刚安顿好外面的事物这才迈进了门里,正抖落着长衫下摆的雪花,并没看到程亦轩。
而程亦轩哆嗦着站在雪里等了这么好久,终于见到了王谨之后,却并没上去说话。少年只是低了低头,依稀是满足地浅浅笑了一下,随即转身匆匆地往内院快步走了回去。
他竟是只为了看这一眼。
晏春熙眼里有些惶惑,他隐约感到方才那一幕暗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而程亦轩这么转身一走,他这才突然看到——原来在另一边,程亦轩远处的廊下,竟还有个人影在悄悄地瞧着这一切。
夜幕在不知不觉间降临,绰绰约约的雪影之中,晏春熙瞧不出那人是谁,可他却能凭一股直觉感觉到那人已站在那儿看了很久。
许是因为长安的雪太过森寒,晏春熙竟不自觉地打了个抖。
不知怎的,他觉得长安——府里府外的一切,都令他感到很不安。
晏春熙不由紧了紧衣衫,转身往里走去,他问了问下人,这才找到了这间宁王府的书房。
推门进去后,见到坐在案桌前握着毛笔正凝眉思索着的关隽臣之后,晏春熙才隐约感觉到松了口气。
他这时也顾不得打扰不打扰的事了,就这么带着一身寒风,快步走过去猛地抱住了关隽臣的脖颈。
关隽臣被扑得楞了一下,不由将手中的笔放了下来。
晏春熙顺势蹭进了他的怀里,关隽臣只得低下头,他看着怀里的少年,紧缩的眉宇微微放缓了下来,然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晏春熙小猫似的凉凉的脸蛋。
他叹了口气,拿起一旁泡着姜片的茶盏,半喂半哄地叫晏春熙喝了一口,才哑着嗓音道:“长安不比金陵,冷得刺骨,你别冻着——知道吗。”
“嗯。”晏春熙依偎在关隽臣的怀里,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道:“成哥哥,我心里有些乱……方才,我见着程公子了。”
他本想忍着,可被关隽臣这么紧紧地抱着,便一下子耐不住想要和关隽臣好好说些话的心情。
但他心里太多事纠在一起,周英帝的事、程亦轩的事,话一出口,又霎时间觉得无论如何方才见到程亦轩和王谨之的事说出来也不妥,便不由顿住了。
“我带程亦轩和霜林来长安,是为了避人耳目,绝无旁的心思。你不必多想。”
关隽臣显然是误会了晏春熙此时提起程亦轩的意思,哪怕是此时情状,他倒也仍耐下心来冷静地解释了一句。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晏春熙不由磕巴了一下想要解释,可紧接着却又觉得再多谈程亦轩的事更是不妥。
他便只是仰起头轻轻磨蹭着关隽臣的下巴,小声道:“我心里乱得厉害,想帮成哥哥,却我又着实没用,我、我恼得很。”
少年这般说着,那双清澈的杏眼里浮起了一丝隐忍多时却又终于按捺不住的忧愁。
他如今,哪还舍得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叨扰关隽臣呢。
他先前曾说过好多漂亮话,说些什么要长大,想得那般好,可谁又能等他呢。
周英帝不会等,这纷纷扰扰的权谋与时事亦不会等。
他不会武功,亦不是能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
一入长安,危机如同这漫天风雪一般扑面而来,他怎么挡也挡不住。
他是如今才知道他是何等无用啊。
他看着关隽臣一路上面色日渐凝重,已经鲜少展露过笑颜,两颊也隐约露出了消瘦的迹象。
他只恨自己空有点儿傲气的心劲儿,可竟真的不过只有那点儿宠侍的能耐。
他帮不了关隽臣,他是那么多余,哪怕连撒娇都别扭起来。
关隽臣摇了摇头,他明白少年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当然也不觉得晏春熙没用,可是此时竟然无法开口安慰。
他摸了摸少年的额头,迟疑了一下,还是有些生硬地低声道:“熙儿,你累了,我叫人送你回房里,先睡一会儿罢。”
晏春熙咬了下嘴唇,可随即仍是听话地站起身,乖乖地点了点头。
关隽臣有些疲惫地扶了下额头,他知道此时将少年这般支开委实是伤人。
若是可以的话,他当然愿意将少年抱在怀里,耐心地对少年一点点讲这里的一切,告诉晏春熙他是这世上最心甘情愿等待他长大的人,可是他如今没有半点功夫。
此时此刻,他在这座长安城危机四伏,每一步,都有可能满盘皆输。
他心中所想的皆是身家大事,实在无力再分神到风花雪月,再次拿起手中毛笔的时候,王谨之忽然叩了叩门走了进来。
“王爷,宫里来信儿了——”
关隽臣和晏春熙一听此言,不由都转头看向了王谨之。
“圣上抱恙,说是今夜不能见您了。”
王谨之说到这里又向前迈了一步,顿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王爷,咱们的人从宫里来的信儿,说今日午后几乎太医院所有名医都进过宫,圣上只怕是为了夏大人正在绞尽脑汁,不见您,倒也不稀奇。”
关隽臣听了,虽然没应声,可嘴角却已淡淡挽起。
他放下笔,一双丹凤眼阴沉地望向了窗外。
那瞬间,他仿佛隐隐约约透过层层宫殿望向了大周天子的宫城内苑——
今夜正是断雪潮毒发的时刻,他那位皇兄,是不是也正守在夏大人的身边呢?
……
长安大雪未歇,深夜的大周皇宫之中,坐北朝南的恢弘承明宫却仍然是灯火通明。
太监和宫女们在朱红的宫殿前穿梭着忙进忙出,还有十几位身穿深蓝色朝服的太医们也站在正宫前小声地商议着。
所有人都面色凝重,连说话也都刻意压低了声音,氛围着实突兀。
承明宫乃帝王寝宫,若按常理来说,若是出现这般连整个太医院都惊动了的境况,必然是周英帝龙体抱恙的缘故。
可此时在承明宫的汉白玉长廊下,却赫然立着一道身着明黄镶龙纹袍子的高大身影。
周英帝负手站在廊前,似是专心致志地望着廊外簌簌飘落的白雪,一阵凛冽寒风吹过,虽高高吹起了他的袍袖,却未见他有任何反应。
大内总管文剑南已站在后面迟疑许久,这时才终于小心翼翼地上前道:“皇上,夜里凉,站在这儿容易着凉,您还是回殿内吧——”
周英帝兀自站着,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文剑南见状只得执了一礼,再不敢多言,躬身退回了暗处。
周英帝畏寒,每逢冬日出门更是几乎必备车轿,如今却这般矗立在隆冬的寒风霜雪之中,怎能不叫文剑南和下人们忧心之至。
可是他们却也知晓今夜实在不同往常,此时正躺在承明宫寝殿的那位,并非是大周皇后,也不是其他后妃,而不过是一名身居五品的臣子。
这当然不合乎于周礼不合,可天子的意思,便是最大的规矩。
正在此时,老迈的太医院之首严太医缓缓走了上来,他站在周英帝的背后恭谨地行了一礼,才沉声道:“禀皇上,老臣与几位太医商议多时,已可断言夏大人此时身中的无疑是断雪潮。此毒乃天下奇毒,百年前由寒弥老人从关外带来,可仅在中原出现过短短数月,之后便销声匿迹。如今只怕连知晓此毒的人都已世间少有,连皇宫大内中也鲜少有关于此毒的记载,解药更无从找起。虽说,倘若有个数月时日,老臣与几位太医倒也能研制出解药,可如今事态紧急……”
“他可还好?”
周英帝忽然低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