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 第44章

  “夏大人他……”

  严太医谈及夏白眉,不禁微微低下头,叹了口气方才继续道:“夏大人他,他今夜着实是难捱了。断雪潮阴毒至极,发作之时,便如同有千万根银针深深刺进周身的骨缝再肆意搅动一般,说是锥心刺骨也不为过,夏大人方才昏过去数次,冷汗把被褥都浸透了,若不是靠参汤吊着,都难保能不能撑过去。”

  “疼到厉害时,夏大人把自己的胳膊都挠出了血道子,嘴唇也咬得鲜血淋漓的,宫女们按他不住,臣等也无能,只得将夏大人四肢牢牢绑住,口里也塞了丝绢。如此唐突之举,还请皇上恕罪。只是,今夜还不过是断雪潮头一次发作,七天之后若再来一次,臣只怕夏大人还等不到四十九日,便……”

  “朕……”

  周英帝只说了一个字便顿住了话头。

  在夜色中,他高大的身影竟不由自主重重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

  文剑南和严太医脸上都大惊失色,文剑南更是赶紧一步上来扶住了周英帝:“皇上、皇上保重龙体啊。”

  周英帝摇了摇头,他缓缓站直了身子,先摆手示意严太医退下,随即转头看向了文剑南。

  “朕要问你一件事。”

  周英帝的声线低沉浑厚,在静夜中,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以你来看,宁亲王和他府中白溯寒的武功——这两人联手,能否擒住夏白眉?”

  文剑南听到这个有些蹊跷的问题,不由自主抬起头,迎上了周英帝那双深若寒潭的漆黑眼眸时,他竟不知为何感到怵然一惊,那一瞬间,他几乎不敢有任何迟疑和思虑。

  “依、依臣之见,”文剑南微微低下头,轻声道:“夏大人武功日益精进,如今已能稳稳步入大内高手榜前十之列。虎鹤双形功之中,虎形刚猛、鹤形轻灵,夏大人在鹤形上造诣极深,轻功绝佳。宁亲王与白溯寒都是当世高手,可哪怕是联手,能败夏大人,但——恐怕不能擒他。”

  周英帝凝视着文剑南,过了良久,他竟露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

  “朕亦这么觉得。”

  ……

  大雪下个数日,整个长安城皆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这日天色还在晦涩未明之际,一辆车辇已自官道上缓缓行过,直到了皇城第一道外城广安门前,辇中人都未下来,只派人与卫士们交涉了几句,便径自长驱直入。

  从远处遥遥望过来的走卒小贩们,若是有些见识的,便立时知晓,这乃是大周朝廷二品以上大员上朝了。

  车辇又过了两道宫门,才堪堪在正阳门前停下。

  时至接近卯时,大多数朝臣们已站在正阳门前静候周英帝上朝,见有车辇停下,便不由都四下面面相觑起来。

  大周朝官制定品甚严,以郡王之尊也不过二品,臣子能位及二品者便更是极少,各个都是封疆大吏、位极人臣,久居长安的更是屈指可数,此时将将一估计,在场的、没在场的,再一想到最近京中的大事,众人心下一估量,便已猜到——定是宁亲王到了。

  车辇一停,两名灰袍侍从一人撩起滚金边的帘帐,另一人已利落地跪伏在地。

  辇中那人撩起袍服下摆,踩过侍从的肩膀上,一双黑色军靴便已稳稳地踏在地上。

  “参见宁亲王——”

  大臣们一见下辇之人,便纷纷微躬身恭谨地执礼。

  关隽臣未开口,但也仍是点了点头算是回了礼。

  只见他身着宽袖大裾的绛紫色上三品袍服,外罩一件浅灰色狐裘。

  一头黑发拢入高高的武冠之中,腰间金玉带上悬一明玉,黑靴白袜。在皑皑白雪之中稍一站定,身上便有一股雍容的熏香味淡淡飘散开来。

  他神色颇为冷淡,微微抬起头时,看向头顶当中那纵横开阖的三个大字“正阳门”时,一双丹凤眼中的神色不由更阴沉了些。

  ——这大周朝堂,他已多年未曾来过了。

  他旋即移开眼神,往群臣的方向淡淡扫了一眼,只在其中数人身上稍作停留。

  关山月仍是一副懒散模样,关隽臣与他颇具默契,虽只稍看一眼,却也看得出这位少时好友并不若他看上去那般轻松。

  大理寺少卿谭梦麟站在关山月身旁,挺身而立,双手负于背后,与关隽臣对望之时,眼中神色颇为复杂。

  关隽臣倒也有多年未见谭梦麟了,此人出身贫困,可是才高志远,是先帝麟庆末年间高中的状元郎。

  关隽臣对他印象极深,那年殿试,他虽高坐在先帝身侧,可却仍能一眼从满殿的学子中一眼瞧见谭梦麟。

  此人眉细唇红,貌相生得可说是极美。可却偏偏无半点娇弱女态,这皆因那一双漆黑的狭长眼眸——清澈,却又带着一股子凛冽。

  谭梦麟那时身上的布衣都已打了数块补丁,可脸上却无半点窘愧之色,站在帝王面前仍毫无半分紧张之色。

  先帝有心考他,他便当众讲论法家,洋洋洒洒讲了足有两盏茶功夫,字字珠玑。讲得人未曾面红信跳,可听得人却纷纷口干舌燥。

  状元郎,舍他其谁。

  关隽臣那时亦还在年少荒唐时,与先帝商讨时,也力荐谭梦麟,这荐的理由中,五分在才学,五分倒也在貌美。

  后来他倒也曾试探过谭梦麟几次,可是这人当真是一身寒潭里涤洗过的傲与冷,全不买账。

  关隽臣风流成性,倒也不喜做纠缠之事,见谭梦麟一心为仕,又心底知道谭梦麟着实有才、亦有风骨,因此倒也不计被拂了面子的前嫌,鼎力扶持。久来久去,倒也渐渐将这位状元郎纳入羽翼之下。

  如今多年未见,谭梦麟虽也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可在寒风中那一双清冷的眸子,挺拔的背脊倒也未曾有变,只是面容却稍显憔悴了起来。

  当年那个在殿试上侃侃而谈法家的少年,如今已成了大理寺少卿,与掌管三司之一也不过一步之遥,若说官场仕途,自然该是风光无限。

  只是这大理寺,如今在朝堂大事上还有几分尊严,却是有待商榷了。

  逆犯平南王关承坤就关在长安,如此大案本该三司会审,谨慎核对。

  可是周英帝治下,乌衣巷只应天听、逾规办案,一旦涉及谋逆大案,大理寺便如同虚设,近些年来谭梦麟屡屡在与关隽臣的通信中隐晦提起,极是不满。

  关隽臣这次入京,虽然朝中也仍旧颇有势力,可此时长安之中情势微妙,也无几人敢直接登府拜访,倒是谭梦麟似乎并无忌讳,关隽臣入京的第二日便送了拜帖上来。

  关隽臣知他性子纯直,可还是以身子不适推脱了开来。

  这几日,他在府中亦是时时忧虑。

  此次入京,他本已抱着不为瓦全的心思,若是能的话,他只求携着晏春熙全身而退。

  可是每每念及谭梦麟,以及还有朝中其他以依附他数年的官吏,便不由又心下烦闷,他若是一退,这些人又当如何?

  正在这时,只听宫内传来三声清脆的净鞭之声。

  “皇上驾到,众臣入朝——”

  群臣依着官品排成两列,缓缓迈入正阳门之中。

  冬日里的第一抹阳光洒了下来,直照得那道绵延了有近十米的汉白玉台阶愈发剔透,乍一看,如同在这寒天雪地之中凝结而成的坚冰一般。

  关隽臣沿着长长阶梯抬起头,望向那座几近被压得深深的云层笼在云雾之中的宫殿。

  他乃当朝亲王,位仅在三公之下,自然当先迈了上去。

  长明殿。

  大周朝真正的权力中央。

  关隽臣站在这座恢弘的殿宇之前,微微顿了下脚步,随即轻轻迈了进去。

  按大周礼,臣子觐见要先行叩拜之礼之后,方才获准抬头直视皇上。

  关隽臣待众臣都进入大殿后,便撩起朝服,旋即与其他臣子齐齐跪了下去。

  “臣等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关隽臣再次起身时抬起头,他终于见到了他这位皇兄的面容。

  周英帝身穿明黄色龙袍,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

  他一双寒潭般的眼眸,竟也在同时凝视着关隽臣,而这一刻,无论是关隽臣还是周英帝的眼神都没有丝毫的游移。

  他们已一步步走到了这里,实在是也无需再避讳什么。

  当年同在太子学读书玩耍,也曾相携出宫踏春秋猎的日子,那样好的春光,那样的一对兄弟,终究再不复返了。

  “臣弟月前领旨,未曾敢有片刻耽搁,急急赶赴长安,只是路途遥遥,是以入冬才进京,还请皇上莫怪。”

  “宁亲王哪里话,朕急召你入京,倒累得你一路舟马劳顿。”

  周英帝声音低沉浑厚,他依旧凝视着关隽臣,语句中却丝毫不提传召所谓何事,而是轻描淡写地道:“长安不比金陵,时节极冷,你倒要注意身子。京中的宅子,住着可还习惯?”

  “多谢皇上,臣弟在京中一切无碍,倒是臣刚入京的那日,皇上龙体不适,不知如今可已大好了?”

  “朕那日吹了冷风,别的倒也无妨,只是那夜头疼得厉害,倒还误了与宁亲王的宴饮。”

  关隽臣细细观察着周英帝的神色,可却着实瞧不出有半点的异样。

  他两人分明心底都知道,拜他所下的断雪潮所赐,三日前夏白眉在承明宫必是经历了凌迟般饱受折磨的一夜。

  夏白眉如此痛苦,以致周英帝明知不妥,还是不得不将本定下的宴饮都推掉。

  关隽臣本已差不多可以笃定,在他这位几乎已经再无凡人感情的皇兄心中,夏白眉是这世上仅有的牵挂。

  可是今日这般试探之时,关隽臣却根本无从在天子面上窥得一丝一毫可以揣摩的痕迹,仿佛那夜,周英帝当真只不过是因吹风而抱恙罢了。

  关隽臣忽地感到心口有一阵冷风猎猎地吹过。

  他拢了拢袍袖,眼神微微向后扫了一眼右侧的谭梦麟。

  而那位倒似乎也不用他提点,早已一步上前,躬身朗声开口道:“皇上,臣于两日前曾递上奏本,关于平南王关承坤一案,如今逆犯已被抓入凤狱数月,乌衣巷却始终拿不出半份卷宗,无证据便要定罪,于法不合。皇亲国戚谋逆,乃惊天大案,若不慎重行事,更有悖人伦!”

  “臣奏请皇上,责令乌衣巷将逆犯关承坤转入大理寺狱中,再按大周律——三司合力查办,点三公主审!”

  关承坤被关押已有数月,却又迟迟无法定罪,这本就是于礼法皆不合的事,朝中早已有许多议论。只是人人皆知此事实在太过险恶,又牵扯上即将入京的宁亲王,如此险恶的漩涡,自然是谁也不愿在情况未明时掺一脚的。

  这偌大的长明殿中本极是安静,可谭梦麟这番话,却仿佛一柄利剑闪着凛冽的寒光,发出了呛啷一声的出鞘之声。

  他虽句句是奏请皇上责令乌衣巷,可大周朝廷又谁人不知,乌衣巷只听从周英帝旨意,周英帝的意志、便是乌衣巷的意志——

  谭梦麟这一奏本,是真正明晃晃地指向大周天子的!

第三十章

  周英帝端坐在龙位之上,一双眼眸淡淡地看向站在殿中央的谭梦麟,他未说话,可是神情却毫无波动。

  天子的沉默亦是种威压,朝堂之上更是一片死寂,哪怕大臣们衣角婆娑的声音都略嫌刺耳。

  谭梦麟却并未有退让之意,他久久都未等到周英帝的应答,忽地便撩起朝服直直跪在了地上。

  他一双眼睛冷冽如剑锋,一字一顿地道:“皇上,大周以法立国,以礼育人,礼法相合——方成就我大周万年昌盛。乌衣巷如此行事,枉顾三司,乃是动摇我大周律法之根本啊。臣奏请皇上,责令乌衣巷将逆犯关承坤转入大理寺,按大周律查办定罪!”

  “谭大人,未免也太过心急了。”

  关隽臣根本不必回头——该来的自然是会来,一听这略带沙哑的声音,便知开口的是刑部尚书唐书简。

  “平南王谋逆一案嘛,自是要查得毫无遗漏才是。三司查案是查,乌衣巷查案也是查,都秉的是一颗为皇上分忧的心。谭大人乃大理寺少卿,我亦在刑部谋职,虽同为三司中人,可若说这是动摇大周律法根本,我倒是不敢苟同了。”

  谭梦麟闻言猛地一回头,他一张白生生的面孔上隐隐浮现出怒意,纤细的眉毛也忍不住抬了起来。刚想开口,却见关隽臣对他微微摇了摇头,到底硬是强忍住了。

  唐书简乃刑部尚书,他的话便大约算作是刑部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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