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不想被个小孩子堵了嘴,想了想便小声调笑道:“哟,你还知道什么好心思、什么坏心思了?那你说说,怎么上回一点点事,就吓成那样儿了?”
贺言春顿时红头涨脸,说不出话来,又羞又窘地独自打马跑了,方犁在后头哈哈大笑起来。
自常平出发后,果然如李财所说,越往北走,沿途便越荒凉起来。一望无垠的平原上,是低矮的房屋村落,越显得天高地阔,另有一种疏朗景致。
到了九月底,方家车队进入青原郡,又走了两天,才到了边境附近的甜水城。
青原郡是北部军事重地,甜水城又紧临边境,防守十分严密。城里除百姓外,还驻守着边境将士。方犁一行在城外离得老远,就觉出跟别处的差异来。
远远就见一带高筑的黄土城墙,足有别处两倍高,筑得也份外厚实,墙下是两人多深的壕沟,沟里没水,只长满青草。两扇城门钉着厚厚铁皮,上头还有修补过的痕迹。城墙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城门处士兵盘查得十分严谨,进出商旅行人都须出示文牒路引才能放行。
李财带着众人进了城,也不打听,径直带商队投了城内一家客栈。方犁四处瞧了瞧,城里头倒和别处差不多,也有店铺旗幡、行人往来,只是不时街面上会走过一队骑马巡逻的军爷。
李财去的那家客栈,老板是个姓伍的老者,与李财相熟。见来了客人,伍老儿亲自领着,将众人安置进了一个小小院落。听李财打听边市生意,伍老儿叹气道:“年年都说朝廷要和北蛮子们开战,来的商队越发少了。如今已是九月底,过不了几天边市就要开张,我店里连带你们,统共才住了两家。这生意,真叫人做不下去了。”
方犁担忧道:“若朝廷开战,边市是不是就此关闭,再不开了?”
伍老儿道:“边境线长着呢。就算和蛮子们打起来了,朝廷也不见得从甜水城出兵。蛮子要换丝绸茶叶,咱们也稀罕人家的奶酪皮草,只要这里不变成战场,边市多半关不了。”
方犁笑道:“你们倒是笃定,换个胆子小的,不知该如何着急害怕了。”
伍老儿叹道:“各人命不同罢了。谁叫我们生在这边郡中?若有个好去处,谁不愿意搬走?强如守在这里被那蛮子们骚扰。那蛮子骑兵常来常往的,哪一年不过来好几回?幸好咱甜水城是邝将军父子把守着,自打他们来了,蛮子们到这里才少了,都晓得邝将军两朝老将,日常不敢来招惹。”
又说了几句,店里便安排饭菜,众人饱食一顿后各自回房安歇。北方客栈,里头都靠墙头垒着通条火炕,伙计们睡在一条炕上,只给方犁住着个单间。
伙计们各自收拾去了,方犁把李财等人叫进房来,商议接下来日程安排。等谈完事,天色已经晚了,各人散去后,方犁便要热水洗浴。伙计六儿去了半日,提了一小桶水回来,道:“店老板说了,这地方就是水金贵。一点点水竟收了咱们几十个大子。三郎,你将就洗洗罢。实在不够,我再去要。”
方犁忙道:“够了够了!在外不比家中,胡乱洗洗就得了。”
等六儿出去了,方犁便关了房门,草草擦洗了几把,便上炕歇了。第二日起来,又和客栈老板打听边市行情,因离开市还有好几天,方犁和墩儿贺言春又在城中逛了逛。只见城中百姓甚是悠闲,买卖生意、喝茶吃饭、谈天说白甚至冶游狎妓的应有尽有。墩儿便道:“看这情形,这仗多半打不起来。”
贺言春却道:“不然,你看城里虽然平静,但城门处却盘查得极严,大约就是要防着蛮子奸细。依我想,城外大概还布有岗哨,其实算得上内松外紧、防守森严了。”
方犁和墩儿都讶然望着他,想不到他竟有这个见识。贺言春腼腆低了头,道:“我瞎说的。估摸着守城就好比放羊,为了防着狼,必须远近布点守着。在近处守的人还要稳住,不然就惊了羊……”
墩儿和方犁都笑了起来,想了想果然如此。墩儿感叹道:“真是一门有一门的行道。看来将军要学守城,须得先放三年羊。”
方犁望了望四周,笑道:“驻城的这位邝将军,听说是陇西人士,自小从军,兵法娴熟,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甜水城的百姓们,也算是托他的福,才得了几天安稳日子。”
回去后,店主伍老儿特意煮了茶给商队送过来。甜水城空有甜水二字,实则水质颇差,入口苦涩。只有城东几口水井里出甜水,平时有人挑出来卖。想喝口茶,就得买这甜水,否则泡出来有股怪味。本地人爱喝的茶,是一种奶茶,将牛乳、盐巴和砖茶同煮,据说是从北蛮子那边传过来的。伍老儿命小厮给伙计们都倒了一碗,方犁等人闻着就嫌腥。唯有贺言春喜欢,最后那奶茶多半被他一人喝了。
伍老儿在旁捋着胡子笑道:“贺小郎,这茶若你喝习惯了,一天不喝心里便不舒坦。每天喝上一顿,我包你日后长成条壮大汉子!”
贺言春笑笑,低头吹茶沫儿。旁边有伙计却道:“光是身坯壮大,只怕不中用!若喝了你这奶茶,能把裆里家伙也补得壮大,贺小郎你便再来十碗!”
贺言春听了这话,不再是早先懵懂模样,低头红了脸,偷眼瞧见方犁站在廊下,也笑嘻嘻看着他,顿时更加窘迫,转身便走。
伙计们一看,立刻在后头起哄,这一个说:“哎呀,咱家贺小郎何时知晓人事了?敢是背着人和哪家女子睡过了?”那一个讲:“瞧这可怜见的,第一遭滋味也不知尝着了不曾,来来来,哥哥教你两招!”
伙计们素日嘴里粗野惯了,方犁也不大管。这回却听着碍耳,道:“你们够了!柿子尽捡软的捏!这是在外头,仔细人家看笑话!”
伍老儿开着边陲客栈,自然听惯了这等淫言浪语,呵呵笑道:“你们别不信,不是我吹,这奶茶那方面也很有些功效咧。你看那北蛮男儿,个个身强体壮,晚间驰骋一夜,白日里照样放牧,焉知不是喝了奶茶的缘故?”
那伙计中便有人后悔,央求着要再尝尝奶茶滋味,又被众人嘲笑揶揄了一番,各自聊得尽兴了,才回房去安歇。
也不知是那奶茶当真有奇效,还是年轻小郎火力足,当天晚上贺言春又没睡好,心里毛焦毛燥,起床喝了几瓢水也还是渴。夜里断断续续做了些绮梦,醒来后一概不记得,只模糊觉得抱着的那人生得极白。摸摸裤头,又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清早起来,他背着人偷偷洗裤头,不幸又被六儿撞见。六儿那大嘴一顿嚷嚷,顿时满世界人都知道了,把个贺言春羞得要死。平时不是躲去马厩,便是出门遛马,连饭都是等大家吃过才回来。方犁看他面嫩,命墩儿去说伙计们,让人不准再拿他取笑。说了两三次,方才好些了。
第二十二章 塞外声
等到十月中,边市终于开张了,当天方犁等人清晨即起,赶着货车前去交易场地。
原来那边市在城南外头一块空地上,装着各色货物的车辆都来了这里,一字儿排开。夏人商队和北蛮各部落的商人相互混杂,有卖玉器的、卖丝绸茶叶的、卖鹿茸人参的、卖皮毛的甚至卖马卖人的,品种十分丰富。周围有官兵值守巡查,防人闹事,半城百姓都出来瞧热闹,也有卖各色吃食和饮水的,端的是熙熙攘攘。
方家商队的伙计们都是头一回瞧见匈奴人,不由凑在一处,边打量边交头接耳。那蛮人汉子果然十分壮实,个个古铜皮肤,生得颧骨突出、鼻高眼凹,服饰也与中原大为不同。然除此之外,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通天遁地的神通。
头一天入市,方犁和李财便抢先占到一个好位置,把漆器刚摆出来,立刻吸引了许多人。这些漆器形状精美、质地密实,兼具了美观实用的双重功能,不仅匈奴人前来问价,连夏人也多有驻足观看的。一个小巧精致的螺钿漆盒儿,便有人拿十来张上等羊皮来换。李财晓得几句匈奴话,带着贺言春跟人四处看货,方犁和墩儿则请了位通译,和人谈起了价钱。自早到午,忙得连茶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边市里有带钱交易的,更多的是以物易物。彼此语言不通,靠比比划划往往也能做成一笔生意。方家商队的漆器因为新颖别致,两天时间便销售一空。车队满载而归,车上堆满了上等皮草鹿茸、匈奴短刀、零碎玉器,后头贺言春还牵着几匹良驹。因北蛮胭脂十分出名,方犁也让人淘换了些。车上装不下,伙计们把外衣脱下来卷成包袱,把零碎小物包裹着,搭在马上驼回去,人人都喜笑满面。
回城后稍事休息,方犁便把李财等人叫进房中议事。按墩儿的意思,本要明天把带来的两车药草药丸也拿出去换货,李财却建议他等几天再说。此次边市连着交易十天,说不定有些好货要留在后几日抛售,到时用药草换货,也方便些。方犁听了,深以为然,便命众人把换购的货物好生收贮,歇几天再去市场。
贺言春得了几匹好马,十分欢喜,连日无事,他便每天到城外遛马。因城中饮水金贵,他出去时专寻那些有水源的地方去,遛够了,让马儿痛饮一番,再刷洗干净。那几匹马本来各有各的脾性,经他这番精心调理,竟都温驯了许多。伙计中也有年轻贪玩的,见他骑马去城外耍,也要跟着去,墩儿并不管他们。
如此过得几日,这天清晨,方犁正吃早饭,李财忽然跑进来,慌里慌张地道:“三郎,你可晓得,客栈里王家商队的管事说,今日边市突然关闭了!”
方犁闻言也很愕然,忙道:“消息确实么?我们去城外看看。”
说完饭也不吃了,站起身就走。骑马带着墩儿李财等人往城南走。还未出城,便看见那转回来的百姓和商队。李财拉着人打听了一番,来回话道:“是真的。城外官兵们正驱赶百姓商旅。说是边关军情紧急,边市暂行关闭。”
几人得了确切消息,便骑马往回走。路上李财长吁短叹,颇为自责,道:“都怪我多嘴。若前几日把药草拉去,早就卖完了,如今可好,活砸在手里了。也不知这边市几时才得再开。”
方犁见他深为愧疚,忙笑道:“这事原本是我拿的主意,怨不得你。我们头两天收了许多货物,算一算已经是暴利。那些药草倒也不急,反正放哪里都值钱,拖回常平城卖也是一样。不过是少赚些罢了。”
墩儿也道:“正是,再说这边市只是暂时关闭,说不定过两日又开了呢。”
李财见少东家和管事都未责备自己,心里才踏实些,但终归有些闷闷不乐。几人回了客栈,商量着是走是留,最终决定在客栈里等上几日再说。
这晚歇息前,六儿提水来给方犁洗脚,因要等着给他倒水,便站在旁边,罗罗嗦嗦地说起跟贺言春出城遛马的事,几人在野地里打着一只兔儿,烤得肥美流油,分着吃了。六儿说着便口舌生津,怂恿道:“三郎,你若明日无事,也跟我们一起耍一回去。野地里宽敞,尽可爽性跑马,言春烤兔儿也是一把好手,包你又好吃又好玩。”
方犁听了,挑动兴致,想着接连忙了许久,也该松快松快,便道:“去问你墩儿哥和李管事,看他们去不去。”
六儿是个无事忙,听了这话兴高采烈地走了。过了片刻回来,说是那两位都要去。当晚他又把这事告诉了贺言春,两人核计着要带三郎打猎玩耍,第二天又租了两把弓带着。翌日清晨,等墩儿和李财把商队事情给伙计们交代好了,一行人便带着弓箭,骑马往城外去。
出了城北,便是平平展展的草甸,人烟稀少,也没什么村庄树木,连灌木都是趴在地上长的。时值深秋,天高气爽,天地间莽莽苍苍,一望无垠,份外辽阔。一行人纵马驰骋了一番,果然感觉十分畅快。
方犁这趟出门,连车都没带,出行都靠骑马,骑术已经日益精进;贺言春时常遛马,一上马,那两腿就跟长在马身上似的,再调皮的驹子也拿他没办法;墩儿六儿本来骑过马,又都是年轻人,学起来也快。只苦了李财,打马跑了一小程,便被众人远远甩在后面。好容易赶上来,直嚷嚷腰酸腿疼。大伙儿便让他留在原地休息。另几个兴致高昂地带着弓箭,去草甸上打兔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