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拿了槐花糕吃,道:“算不上欺负。我力气大,那些人不敢拿我怎样,只是时常来挑衅,叫人烦得很。”
胡安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道:“今日又是怎么了?”
贺言春便简单说了几句。原来石头新近得了个鞠球,看得宝贝似的,夜里都要抱着睡。今日上学时,他把球也带着了,一路踢到学里,才让跟着的老奴把球收了起来。不料另外几个在外等候的奴仆看见了,欺负郑家老奴老实,便撮哄着他,叫他把那鞠球拿出来,趁孩子们在里头上学时,他们在外面踢一会儿。
原本说好的,等各家主子快下学时,就把鞠球还回来,谁知有个姓王的学生眼尖,打窗户里瞧见自家奴仆在外踢鞠,下了学便跑出来朝他要。那奴仆哪敢得罪自家小主人,忙把球递过去哄着小主人玩。等石头出来,瞧那王小郎脚上鞠球眼熟,夺过来看,果然是自己的。石头立刻便要拿回来,那孩子偏不给,两人争吵起来。
那王小郎君是益春侯姑娘家的,娇养到十二三岁,平素就不是个好性儿的,被惹恼了,口口声声直喊:“贼囚日的,我朝我家仆人拿的球,与你屁相干!”偏石头也是个不让人的,又觉得自己占着理,也对骂不止,道:“猪狗不如的东西,饶拿了别人东西,还不承认,早晚被打死在囚牢里!”
两人相骂以致相打,旁边大人自然要来拉架。王小郎家仆甚多,拉架时自然偏帮着自己主子,郑家老奴双拳难敌众手,拉扯之间,竟叫石头挨了好几下打。
其时贺言春正去了院后入厕,往回走时,听到院内喧哗,就觉得不妙。跑进院里时,正看着一个家奴拉着石头,由着那王小郎朝他身上打。饶是他平素十分好脾气,此时也怒了,过去便踹翻一个,把石头拉到身后护着。
那几个奴才见他出手,也都有些怕。他家小主人却呼喝道:“反了反了,一个赶马的奴才,家里人竟打起爷们来!都给我打!只管打死!”
说着自己扑上来,连打带挠。几个健仆看了主子言行,胆气复壮,都上来半拉半推,明里是劝架,暗中使黑手。贺言春力气虽大,毕竟年小,虽揍了别人,自己也挨了好几下子。双方正不相让,其余奴才们见事闹大了,恐怕牵连自己,忙跑去禀报了徐夫子。
徐夫子幸未走远,回来后喝止了众人,问明情况后,得知鞠球果然是石头带来的,先将奴仆们好一顿斥责,后又厉声将石头训斥一顿,责备他不该把这等东西带来学里,以致玩物丧志、招惹事端;对那位王小郎君,只轻轻说了两句。贺言春见他如此偏袒,也懒得多加理会,只背了石头,带着老奴先回家了。
石头性子要强,在学里挨打时,红着眼一声不吭,出来后到了路上,才趴在小叔背上抽抽答答哭了起来。两人回家后,白氏和李氏见两个孩子脸上都有些青紫,慌忙来问,石头淌眼抹泪地说了,李氏险些气破胸膛,立时便要去公主府里讨个公道,却被白氏拉住了。
白氏虽也心疼,却只打发人给两个孩子洗头洗脸,又转头劝李氏:“你要告诉公主,也断不能现在就过去。说出去,人家只会怪我们多事。况且这又是什么大事?小孩子家家的,谁不争吵打架?石头小时候挨打还少么?不必总事事护着。我们家儿郎是男子汉,将来要出去见风雨的!又不是养在闺中的女子,且先由他们去罢。”
李氏虽心中不平,也不敢忤逆婆婆,只恨恨地把跟着的老奴打发去守院门,另换了个伶俐些的仆人。贺言春自去洗脸梳头,又换了件干净衣服,这才往方宅里来。
胡安听了事情经过,叹气道:“既是孩子打架,仆人们哪该出手?纵使不跟公主禀报,也该叫你阿兄找府上管事的人说一声!难道白白挨了他家奴才一顿打不成?”
贺言春摇头,道:“阿娘的意思我也明白。叫我们去上学,便是承了公主府天大人情,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好去挑三拣四?再说,便托人说了,学里孩子非富即贵,管事们怎好去得罪?”
胡安也明白这道理,不过是一时不平才说了这些气话。想了想,反劝贺言春暂且忍耐,等时日长了,彼此总该有些同窗情谊。贺言春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只管诺诺答应着,闲谈到晚饭时份,才起身告辞。
胡安心疼他,见他喜欢吃槐花糕,便到厨下去拿食盒,要给他装些带回家吃。贺言春在院中等候时,看屋里寂静无声,便独自走至槐花树下。那槐花开得正盛,一串串垂下来,贺言春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想起当日六儿和方犁在树下小声嘀咕说话的情形来。
他似乎看到有人站在树下,笑眯眯看着他,几分无奈几分促狭地道:“蠢材!明的不行,不晓得来暗的么?”
贺言春仰头看着满树雪白的槐花,微微笑着,心里却又抓心挠肝般想念起来。
第三十五章 闹学堂
第二天一早,贺言春洗漱好了,去叫石头上学,石头却在榻上挺尸,口口声声只说,他死也不去上那劳什子学了,谁爱去谁去。
仆人们拿他毫无办法,眼看要闹到禀报老夫人的地步,贺言春走上前,附在他耳旁,只悄声嘀咕了几句,刚还大嚎大叫的石头便收了声,一骨碌爬起来,乐颠颠地跟着走了。
等仆人伺候着梳洗好了,贺言春带石头去吃早饭。石头张张皇皇地也不认真吃,喝了碗粥就放下筷子跑了。两人快出门时,他才回来,偷偷把手里一个小食盒拿给贺言春看,道:“小叔,你看这些够不够?”
贺言春打开盒盖,就见里头密密麻麻地装着一盒槐蚕,每条比人中指还粗,肥漉漉地在里头蠕动。贺言春看得头皮发麻,忙把盒子盖上,小声道:“不要叫人看见,也别乱说!知道没?”
石头连连点头,又喜孜孜道:“依我说,放几条蛇进去吓吓他最好。几只肉虫子有什么意思?”
贺言春道:“放心好了,徐夫子最怕槐蚕。上回地上落了条蚕,我瞧他避得老远。你这盒里这么多,都放到他茶室里去,还不得吓死他?”
石头想到徐夫子被吓的情形,把食盒抱得紧紧的,一张嘴咧得老大地笑。两人依旧骑马上学去。到了公主府,贺言春把食盒偷偷藏在院外草丛里,自己带石头进了学堂。那几个学生晓得他二人昨天挨了欺负,都在旁边挤眉弄眼地笑,两人只不理会。
石头一坐到席上,便迫不及待地朝贺言春使眼色,想问他什么时候动手。贺言春也不理他,只想着一会儿要寻个什么由头,把小胖子引到徐夫子休息的茶室里去,嫁祸于他。正无主意,忽见前面两个孩子凑在一处,小声说得眉飞色舞。贺言春支着耳朵,细细听了一会,原来一个在说偷看大人们春宫图册,另一个听得垂涎三尺、艳羡不止。
贺言春听了,立刻有了个计策,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有心里暗暗筹划。过得片刻,徐夫子前来授课,考较诸人功课时,见有些孩子太过愚顽,不由生气,大发了一通议论,讲至中途,仆人来请,说有位管事来找他。徐夫子便让孩子们自己读书,他自去旁边与管事的说话去了。
夫子一走,课堂里大小孩子就都无心读书,交头接耳说起话来。又有孩子借机拉屎拉尿,溜出去玩。贺言春本打算放学后再作打算的,此时见小胖子王小郎也溜出去入厕,暗地里觉得天赐良机,忙跟着去了,一路并不惊动他,只远远地缀着。
那王小郎君原想趁着入厕的时机溜到外头玩会儿,又怕仆从聒噪,因此也不喊人来侍候。等尿完了,正要出茅房,忽听外头有人小声交谈,声音压得低低的。小胖子好奇,且不先走,蹲着听了片刻,竟晓得了个惊天秘闻,原来那两人说的是徐夫子茶室里藏着一本极好的春宫图册,他二人十分向往,准备这会儿去偷来瞧一瞧。
半大小子好奇心最盛,又是去偷大人们不许看的春宫图册,王小郎一听就动了心,忙一边朝外跑,一边喊等等他。等他出来,外头一个人也没有。小胖子只道别人丢下他先去了,忙一路潜行,鬼鬼祟祟跑到徐夫子茶室,朝里张望了一番,就见空空荡荡,鬼都不见一只。
茶室乃是徐夫子平日里休憩的地方,就在学堂隔壁。王小郎在门口徘徊,想起那绝世春宫图,心里痒痒的,欲要进去翻找一番,又没生那么大胆儿。正踌躇不定,不意侍候徐夫子的仆人听到动静,从外头进来,问他在这里做甚。王小郎支吾两句,怏怏地回去了。
贺言春躲在后头,冷眼看小胖子走了,立刻把藏在草丛中的食盒拿着,从院后翻窗进了徐夫子茶室,见里头有些茶具茶点盒,便揭开食盒,把槐蚕放进去,又把盖子还原,把各处痕迹都抹除了,这才悄悄翻出去,把窗户依旧从外面扣好。
他前脚刚走,徐夫子后脚就回了茶室。他讲了半日课,又跟管事的罗嗦了一阵子,十分口渴,便进了茶室,倒出茶水来喝,又顺手拿了本书,一边看,另一只手边往茶点盒里摸点心吃,不意触到软绵绵活生生的一团物什,揭开来看,就见食盒里爬着五六条青里透白的粗大槐蚕,弹跳挣扎不止。
徐夫子当即面目失色,丢了茶杯,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叫的惨嚎。
外头仆人听见声音不对,忙跑了过来,就见徐夫子连滚带爬地从茶室里出来,抠着自己喉咙,嗷嗷地要吐。仆人忙端上茶水来,他也摆手不接。等吐出几口黄绿水,徐夫子缓过气儿来了,才厉声喝问道:“谁到我这里来过?刚才谁来过?”
那仆人见他气得面目焦黄,非同小可,深恐自己挨打,不敢撒谎,想了一想,忙把王小郎供了出来,道:“却才王小郎君来过,像是在寻人,在门口张望了一回就走了。”
徐夫子据此认定,必是王小郎昨日挨了骂,今日来寻机报复。他怒火中烧,拿了戒尺便去学堂里,寻着了王小郎,指着他鼻子道:“你这无法无天的小畜牲!我往日看你父母面上,不跟你计较。今日断饶不了你!手伸出来!”
说着一连在那手上打了二三十下,王小郎何曾受过这等严惩,当即咧着嘴鬼哭狼嚎,哭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侧院里奴仆们不知发生什么事,都围过来看。也有那胆大老成些的,候着徐夫子气性稍平了,过去劝道:“夫子且不要生气,小孩子不听话,本该挨打。只是这王小郎君平日也还乖巧听话,不知今天做了什么,怎么惹得夫子这般生气?”
徐夫子气得喉咙老粗、话不成话,旁边仆人忙代为解释了一番,众人才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便有奴仆拉着王小郎,问他去茶室里做甚。王家小胖子倒也不傻,晓得槐蚕事小,偷春宫册事大,哪里敢把实情说出来?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一味地喊冤屈,众人见此情形,嘴上不说,心里却坐实了这桩调皮捣蛋的事非他莫属。
大伙儿又劝的劝拉的拉,把徐夫子请到旁边坐了。自有仆人进去收拾茶室,把散落各处的槐蚕都拿出去丢了。徐夫子却心有余悸,死也不进去了,亦且吩咐仆人,连那茶点茶具都要拿出去丢掉。
石头站在廊下,从头至尾看了一台精彩大戏,心情异常兴奋,深觉小叔计策高明,令他这口鸟气出得十分畅快。暗地里决定,从此贺言春指东,他绝不往西,唯小叔马首是瞻,指哪儿打哪儿,绝无二话。
那边厢王小郎君回了家,手肿成包子,哭成了个泪人。他娘亲王夫人,乃是侯爷一母所生的亲妹子,又子息艰难,只得了这一个儿子,看得如眼珠子般娇贵,见他挨打,不由心疼万分,少不得要搂在怀里细细地询问。小胖子先还不敢说,后来才避重就轻,不提自己道听途说,只抽抽噎噎地告诉他娘,夫子茶室里有册春宫图,学生们人人都看过的,他今日不合动了念头,也想去瞅一眼。其实并没有看到,却被夫子寻了由头,挨了顿好打。
王夫人听了,虽晓得孩子说的不一定是实情,却也深恶这徐夫子,竟拿春宫册给学生看。回头问跟着王小郎的奴仆们时,这些刁奴生怕主人怪罪自己,也添油加醋地编排起徐夫子的不是,导致王夫人心头更怒。第二天便坐了马车去公主府里,姑嫂两个说贴心话时,王夫人屏退众人,并不提学堂里孩子挨打之事,只说徐夫子背着人拿春宫册给学生们看。
公主听了也吃惊,犹不肯信,只说借他个胆儿也不敢。王夫人痛心疾首地劝道:“阿嫂,昨儿我家小子亲口说的,说看到几个孩子凑在一处瞧那春宫册呢。他也想看,只是挤不上去!我听了,吓了个半死。阿嫂你想,咱们是什么人家?这传出去要被人笑死的!这是怕咱家小子们学不坏么?巴巴地请个人来教那种东西!”
公主心中疑惑,但事关家风教化,却也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这事不能张扬,她便对主事的悄悄说了,过了几日,找个由头辞了徐夫子,另聘了一位姓仇的夫子。
那徐夫子自认为教授学生尽心尽力,想不到却被东家一声不响地辞了,简直羞愤欲死。可怜他临走之时,还百般地想不通,不晓得得罪了哪位神仙,才落得如此下场。
新来的仇夫子,因公主亲口跟他嘱咐过,不要因为是家学便放松了教导,立学之前、先要立德等等。仇夫子不敢大意,一进来便严加管束。学堂里学生忙着对付新夫子,寻衅闹事的少了好些,贺言春和石头的日子这才好过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小贺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