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凑在他耳边道:“不羞!我跟我情郎撒娇,应当应份的!”
方犁受不了他,只得笑道:“好好好,我心里一直有你。最喜欢你了,行不行?”
贺言春这才心满意足,剥了一大捧松籽,拿帕子托着,递给方犁。方犁边吃边回头看看那帮人,都在桌前丢骰子喝酒,便道:“这些人以后说不定都是你同僚,你也去和他们说说话,应酬应酬。”
贺言春舍不得走,道:“改日再说,今晚只想守着你。”
方犁也自舍不得他走,闻言便罢了。看到那边程五输了酒,要被罚唱小曲,又道:“那一个便是邝大哥托他在营里照顾你的程孝之?”
贺言春点头,方犁便随口问起程五在南营中的职务,得知他不过是禁卫军里一名百夫长,便笑道:“虽说禁军在所有侍卫中身份最高,不过他爹现是郎中令,就没给儿子谋个更好点的前程?”
贺言春想了想道:“我听人说,程老将军儿子多,不大看重五郎,嫌他不听话难管教,特意丢到南营里历练的。其实五郎人还好,武艺也练得勤,大约就是在长官面前桀骜了些。”
方犁想起以前在颖阳老家那些不愉快的事,便叹道:“世家子弟们多半出生在大家族,家里人层层拘束着,上头有奶娘老仆、爷娘父母管教,同辈中也有出色些的兄弟比肩。若受家人看重了,只怕便连出来喝花酒的自由也没有;若不受重用,日子又难过得很。真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
贺言春便看着他笑,道:“咱们乐咱们的,操别人家的心做甚么?你喝不喝茶?我给你端去。”
等跳过几曲,便到了七娘上场的时候,里头喝酒的众人这才围到窗台跟前,待乐声一起,便大声起哄叫好,这个道:“七娘子好身手!”那个说:“燕七娘舞技,京城无双!”纷纷聒噪个不停。那底下坐着的和旁边窗台上趴着的人,都朝这边看来,这些人也不以为耻,得意洋洋地朝四周挥帕子,看见人群里有貌美小娘便抛媚眼。邝不疑忍无可忍,怒喝了一声“安静些”,这才老实下来听歌看舞。
七娘这支剑舞,方犁初见那回,印象深刻,尤喜最后那段苍凉唱词。然而今日在戏台上见的,却跟当初大不相同。《国殇》曲调,被改成了女子思念边关征人的小调。哀婉有了,却无悲壮之情,听了那个再来听这个,只觉得寡淡无味。
方犁便道:“上回不是唱得挺好的,怎么改了?”
就听邝不疑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现下人时兴这个,都喜欢听这些风花雪月、悲悲戚戚的东西,妓馆中人自然要迎合别人口味,不然从哪里来钱?”
方犁想了想,便不再说。一曲跳罢,身后众人自然又都起哄拍掌,大声夸赞,各人都放了赏钱。方犁也叫来侍者,让传过去,他和贺言春各赏五千钱,叫人到时候去方家去取。果然有这些人捧场,台上念到燕七娘赏钱时,羡煞了别馆的女子们,都暗地里朝这边窗口指指点点。燕七娘得了体面,春风满面地领着人回馆里来,换了件衣服,便带着几个小姐妹过来陪众人,唱小曲儿侑酒。
一行人闹到四更天气,还没有走的意思,外头歌舞也未歇,方犁却已经犯困了,便辞了众人要回家。邝不疑见他不惯熬夜,也不强留,安排人帮他们备马。两人出来,骑着马往回走时,就见章台街上人虽少了些,馆阁里头却依旧喧闹。方犁笑道:“难怪人都说章台街是销金窟,就这一晚功夫,也不知赚了多少去!”
贺言春也正色道:“正是,这种地方,三郎以后能不来,还是不来的好!”
方犁便看他一眼,笑道:“我也不是自己想来,只是人若邀我来,哪好意思避开?”
贺言春有些讪讪的,忙道:“我晓得的。三郎……三郎家有贤妻,自然不会在这些地方留情的。”
方犁不由笑了,道:“你少给我立规矩。你那小心眼儿,想什么呢?我都家有贤妻了,还是那种处处留情的人么?”
贺言春便低着头笑。两人走出章台街,外头人少了好多,月色下长街冷清。打马走了一阵,方犁困意更浓,垂着头不说话了。贺言春担心他被颠下马,忙道:“先停下,咱俩同骑一乘,我带着你。”
方犁便停住了,贺言春跳下马来,把自己的缰绳绑在方犁的马鞍上,纵身上了他的马,接过方犁手中缰绳,把他朝怀里一揽,道:“好了,睡罢!”
方犁前几日劳乏得很,熬夜后便昏昏沉沉,此时却又清醒了几分,看看周遭景致,有些纳闷,过了一会儿道:“我怎么觉得这情形眼熟得很?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贺言春凑在他耳边,笑道:“你忘了么?在常平城里,咱俩从郭宅里出来,可不是骑的同一匹马?”
方犁哦了一声,便放心地靠着他攒瞌睡。贺言春却想起那晚的事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晚月亮也清亮亮的。”
方犁勉强抬眼看他,道:“又怎样?”
贺言春却顿住不说了,因为想起月色下,方犁那张玉白的脸。还想起风吹起他头发,拂在自己脸上的感觉。以及和他相识的那些时日,与时日相伴的,还有自己那些隐秘的心境。
他那时从不敢想,有朝一日能搂着这样一个人,骑马从长街上缓缓走过。似乎在父亲家吃过的那些苦头、路途中的那些绝望徘徊,全都是为了遇见一个心仪的人。而那人,现在在他怀中。
第五十九章 雷霆怒
因为上元节那日,从未请过假的贺言春一反常态,急煎煎地告假出了宫,齐小白等人都猜测他要去会意中人。等贺言春回来,众侍卫便怀着一腔八卦之心朝他打听,原本等着取笑两句的,谁知一向腼腆的贺小郎竟默认了!
张石杨牛儿这帮光棍艳羡不已,纷纷逼问他是谁家女子、样貌如何,贺言春也不答,只抿着嘴笑,一看就是春心荡漾的神情。
齐小白深感苍天不公,叹道:“天么天么!言春最小,竟已经有了相好!可怜我都满十九了,意中人还不知在哪里!果然还是家在京城的好啊!”
李文比他年长几岁,闻言敲了敲他脑袋,道:“你十九算个屁!你哥我都二十五了,我说什么了?咱胡大哥都二十七了,不也没成家么?”
贺言春推己及人,觉得很有必要关心一下胡十八的姻缘,便问:“胡大哥,你样貌堂堂,又是宫中侍郎,怎么不找人成个家?难道这满京城里竟没有你看得上眼的人么?”
胡十八摇头笑道:“你们来的年头短,只怕还不大清楚。这宫中侍卫,到了一定年限,若不能升迁,便要退役回乡。像我守着清暑殿,一百年也升不上去。至多今年七八月,便也要回家去了。若在京里找一房媳妇,到时是回去的好,还是留下的好?留下吧,我在京里没什么营生,家中也还有父母;跟我回去吧,哪个女儿家愿意离开京城、嫁到那偏乡僻壤里去?索性不理会这些事,也省得耽搁了好人家女儿。”
齐小白张石等人乍听这话,脸上都失了颜色,杨牛儿忙道:“你七八月就要走?谁说的?不能多留两年么?”
胡十八提到离京之事,自己也怅怅的,看众人脸上均十分错愕,忙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说我也该回去了。清暑殿虽没甚油水,却也没什么花销,这些年我也攒了几十贯钱了,正好回家再买几亩地,也好娶妻生子、孝敬父母。……唉哟,小白你快把眼泪擦擦,你哥还没走呢,这就哭上了?”
齐小白便瘪着嘴,提袖子擦眼泪。众人多曾受过他的照顾,突然得知他要走,都有些难过。胡十八十分后悔,道:“怪我怪我!好端端的说这些事做甚么?看把咱家小白都惹哭了!回头给你赔罪!等出宫休沐,一定给你带好点心吃。”
平时歇宿前,侍卫们总要聊聊天,这晚大家却是洗漱之后早早地睡了。第二天起来后,各自都跟无事人一般,照常值守巡逻,只是闲下来时,都有些心事重重,看到胡十八的处境,也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出路在哪里。
到二月中旬时,皇帝带群臣去西郊春狩,禁军负责布置宿卫警备,天子亲卫跟随出行,各自忙碌异常。清暑殿里的几个人,这时眼看着别人风风光光,随侍皇帝左右,自己却只能在冷宫蹉跎度日,心里不免都有些失落。
这日贺言春一大早起来,就觉得眼皮嘣嘣地跳,心里便有些忐忑。等他洗漱完了进屋,却见齐小白躺在榻上还未出身,脸色有些红。往他额头上一搭手,触手滚烫,原来是病了。
贺言春忙去告诉了胡十八。宫中侍卫生了病,按例要挪出去,胡十八因想着他独自在京,出去了也没个得力的人照顾,便瞒下不报,只叫他就在宫里将养。
胡十八带人巡园时,贺言春便代齐小白在殿前值守,正想着怎么去外头弄一剂药回来给他吃一吃,远远地就见通往延寿宫的小径上,忽然走过来一大拨人。贺言春眼尖,看到领头的几个健妇,各自手里拿着木棍板子绳索,一个个脸上神色不善,心里便突突地狂跳起来。
他当机立断,转身跑去殿侧敲门。敲得几下,珠儿便来开门,看见是他,一脸诧异。贺言春也不及多说,只小声道:“皇后那边来人了!我去阻一阻,快带阿姊从别处走!”
珠儿大惊失色,返身就往里跑。贺言春又急忙往外头去。跑出几步,回头看见珠儿正扶着阿姊出门,郑玉儿已经有些显怀,步履缓慢。两人转过墙角,往另一边走了,贺言春便知道附近必定还有出去的小道,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了些。
到了前头小径拐角处,正逢那群人赶到,贺言春忙喝了一声,拦住道:“清暑殿侍卫在此,何人擅自闯殿?报上名来!”
前头一位健妇便指着他鼻子道:“瞎了你的眼么?大长公主面前,也敢大呼小叫?”
那几个后头,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身上珠饰华贵,一看便知是大长公主了。就见公主皱眉道:“跟他废什么话,赶紧搜!休叫那小贱人跑了!”
前面几人听了,纷纷绕过贺言春,要往里走。贺言春见情势紧急,一咬牙,反手就将刀抽了出来,大声道:“胡说!大长公主驾到,如何不摆仪仗?你等究竟是什么人?再上前一步,休怪刀剑无眼!”
那几个女人万万料不到他会拨刀,都抽了一口冷气,不敢再硬闯。大长公主怒极反笑,道:“反了!反了!哪里来的下作黄子,竟也敢到宫里做侍卫!来人,给我拿下!”
从她身后顿时涌上来四五个内侍宫人,执着棍棒冲过来,对着贺言春的长刀,却有些踌躇不前。大长公主更怒,高声喝道:“都是死的么?就叫一个小小的奴才吓住了?怕什么!敢拦着只管给我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