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贺言春的意思,回去第二天便要去找方犁。谁知刚到家,白氏就跟他说了,要他明儿陪自己去城郊柏荫台烧香敬神。贺言春无可推托,只得应了。
翌日一早,白氏就收拾妥当,坐着车儿要走。石头听说大母和小叔都去柏荫台,死活要跟了去,白氏只得让他也上了车。等都坐安稳了,老仆便驾着车,贺言春骑马跟在旁边,一行人朝城外去了。
这柏荫台在京城东郊,那处有座不大不小的山,山顶上石头极平整,形似一座露台,因为周围有几棵千年古柏,被人称作柏荫台。后来不知何人在上头修了房屋,年深月久,都破败了。谁知一位巫女云游到此,却看上那几间破屋,便设了香坛替人作法。时人信奉巫祝,据说那巫女看相算卦,都有几分灵验,便被周围百姓尊为神女。那神女有了名气,又重整房屋、广收徒弟,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声名远扬,后来连京城里的贵人们都晓得了,时常寻过来上香求神。
老仆驾着车,到山脚下便停住了。往上走都是石阶,石头把大母扶下车,白氏吩咐赶车的老仆在此等候,让贺言春拿着香表纸烛等物跟着,自个儿提着裙角往上走。走了十几级台阶,便有些气喘吁吁。贺言春忙把东西交给石头,脱了斗蓬,在母亲前面蹲下道:“阿娘,路不好走,我背你上去。”
白氏停下喘息片刻,道:“知道我儿孝顺!可娘这是去求神敬香,得自己爬上去才行,如此方显得心诚。”
说着又提裙子往上走。贺言春无奈,只得在旁搀着她,走十几步,歇一歇,爬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才到了山顶柏荫台。白氏喘息不止,出了一头汗。贺言春见旁边有个石墩,忙把斗蓬垫在上头,扶她过来坐下。
这时再朝山下望,就见几点青峰外,京城长安都在脚下。蜿蜒的城墙里,房屋星罗棋布、街巷人烟阜盛,鳞次栉比的楼阁间,点缀着簇簇烟树。长安城西南方向,便是皇宫。华丽的宫殿城阙,沿山势盘桓错落,青峰尽处,便是京城著名景点落霞湖。
石头第一次来,看到这景致,不由拍手惊叹,偎在白氏旁边,对山下指指点点。白氏便也眯着眼朝城里看。看了半天,忽然指着皇宫所在处,问贺言春:“你阿姊住在哪里?这儿可看得见?”
贺言春看看母亲,心里难过起来,虽然此地并不能看到清暑殿,却胡乱指着某处道:“阿姊就住那边山腰上的几间房里,外墙是红的,檐角翘得老高,阿娘看见了么?”
白氏便盯着那处看,石头也在旁边伸着脖子瞧个不停,边看边道:“大母,阿姑住的房子很好看咧!我也想住!”
白氏便笑了,道:“好,等我石头长大了,也教你骑大马、住大屋,那时才神气哪!”
她又恋恋不舍地朝皇宫那边望了望,才朝里走,道:“走罢,进去给众位神仙都敬两柱香,好保佑咱们来年顺顺当当的。”
柏荫台上有十来所房屋,中间那房舍极轩敞,里头设着香坛,有位女子宽袍广袖地坐着蒲团守在旁边,约摸是神女弟子。白氏带着贺言春和石头,提了东西,敬敬诚诚地把鞋脱在台阶下,踮脚进了房里,三人往香坛里敬了香,磕了头,白氏便让贺言春和石头四处逛逛,她自己和旁边那女子小声说了几句,两人便一起去了后院。
贺言春知道她必是来祈求阿姊母子平安的,也不去打扰,带着石头在廊上走了走,仰望着房前森森柏荫,心想,若真有神仙,看在阿娘这么辛苦爬上来的份上,也该随了她的心愿罢?
白氏算完卦出来时,脸上笑眯眯的,显然心情颇好。下山时她也没强撑,自己走了一截路,让贺言春背了一截路。谁想当晚回到家,却发起热来了。郑孟卿忙忙地请医抓药,李氏煎汤炖水,贺言春则日夜守在阿娘榻前,端茶递药地伺候。幸喜四五天后,便渐渐痊愈了,却也闹得合家大小连年也不曾好好过。连除夕时,都只随意吃了顿饭。
到了正月初四,眼看白氏身子清爽了,贺言春这才得了空,去方家送了趟年礼,却又赶上张老板请方犁家去吃酒,两人匆匆一晤,连话都没说上几句,那边催得急,方犁只得匆忙走了。贺言春陪胡安等人闲聊了半日,看看天黑上来,不晓得三郎何时才能回,只得也怏怏地走了。
一直到上元节那天,方犁才吃完各家年酒,闲了下来。这天下午,贺言春也特意告了假,从宫里出来,在阿娘跟前敬了片刻孝心,便一道烟似的跑去方家,约三郎晚上去看灯。
上元节这夜,京城中金吾不禁、玉漏不催,各处灯火彻夜不熄。酉时四刻,帝后前往城楼上观看百戏,与民同乐,拉开上元节狂欢序幕。城中无论王公百姓,不分男女贵贱,都会盛装出门,去街上燃灯放焰、看耍百戏。街上人声鼎沸,挤得水泄不通,。
去年上元日,正逢贺言春心病发作,不愿见人,任谁喊他也没出门。今年他大愿已了,心满意足,自然不能错过这好日子。并且已经提前想好,顶要紧的是趁着人多,和三郎光明正大地牵一回手,四处逛逛。
谁知他想得挺美,到方家后,满不是这么回事。六儿小鼓一听说他们要出去玩,立刻死活要跟去,方犁无奈,想着带两个也是带,不如把人都喊上。最后,除了墩儿和胡安,商队里伙计都出了门,浩浩荡荡好大一群人。
贺言春心中怨念丛生,后来被方犁看出来,拉着低声哄了几句,才又有了兴致。一行人先去吃了汤团,又去看百戏。围着看戏的人山人海,众人为挑个好位置,上墙的钻洞的各施本领。等贺言春看了一会儿,拉着方犁从人群中挤出来时,发现伙计们早被挤散了,一个个不知去了哪里。
两人不由相视而笑,那紧握着的手便再不松开了,也不去找人,只一路往前逛。路上贺言春看见卖面人的也想买,卖糖葫芦的也想买,买了都交方犁拿着,不过逛了小半条街,方犁手中便攒了一大把杂七杂八的吃食。
后来走累了,两人便在街边站着,贺言春拿东西,方犁吃那串糖葫芦。沾着糖衣的马蹄又甜又脆,方犁吃了两颗,把糖葫芦递过去让贺言春吃,贺言春就着他的手,咬下一颗来,一边吃一边看着他。
方犁便道:“好吃么?”
贺言春不答,脸有点红,过了一会儿,凑过去悄声道:“想吃你嘴里的那颗。”
方犁便瞪他,又要气又要笑,脸却红上来。贺言春看得心旌神摇,正想凑过去再说两句,忽听旁边有人大声道:“你两个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可叫我拿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这煞风景的人是谁
第五十八章 上元夜
贺言春觉得,他一定是在柏荫台烧香敬神时不诚心,以至得罪了老天爷。
他老着脸皮告一回假,容易么?回家后老娘和石头统统没顾上,不就为了能跟三郎在一块儿说说话拉拉手么?结果呢,一整晚不是这个来打扰,就是那个来聒噪。好容易清静了片刻,手还没拉热乎呢,就又来了一帮碍眼的人。
然而邝小将军丝毫没觉得自己是根搅屎棍子。相反,他正为自己眼神老辣而得意洋洋,他对方犁道:“三儿,上回我说什么来着!我就问小贺是不是你相好,你还不承认,如今被我们抓着了现行,我看你还怎么嘴硬哈哈哈……”
方犁又羞又窘,忙扯他袖子道:“小些声!你这是怕全天下的人不知道么……”
邝不疑十分不以为然,傲然道:“怕怎的?谁家两口儿在一起不是卿卿我我?关别人鸟事?难道你还怕人看?怪不得上回我问你,你死活不肯说……”
方犁只得尴尬地小声辩解:“……不是,上回还没好上呢。”
邝不疑又是一通大笑,道:“真的么?难不成是我提醒了你?那这谢媒酒,你什么时候请我喝?快说!”
方犁不答,贺言春在旁听了两人的话,虽不明所以,心里却十分舒坦,觉得他邝大哥也不是那么的没眼色,忙道:“何时邝兄有空,我来作东,置杯水酒大家聚一聚。”
邝不疑便道:“小贺这爽朗性子,我喜欢!”说着又朝街边招手,对旁边骑在马上的几个青年喊道:“程五,齐二,都过来见一见,这是我在边关结识的小兄弟们,小贺你们见过,这是方三儿,现是钦赐的大夏义商呢。”
程孝之和齐二便都过来,和两人厮见。程五郎一边和贺言春说话,一边面上带笑,眼睛扫一扫方犁。方犁便知道刚才言行都被人看在眼里了,脸上有些热辣辣的,忙转换话题道:“邝大哥,你们这是往哪里去?”
邝不疑道:“章台街今天做比舞大会,你两个不晓得么?走走走,几盏破灯有什么好看的?既碰见了,一起去喝两杯!”
方犁欲推辞不去,邝不疑不由分说,拽住他不放,道:“这么早,回去做甚?七娘还要跳剑舞呢,都去捧个场!敢是嫌我们打扰你两口儿了么……”
方犁担心他说出更叫人难为情的话来,忙打断他话头,答应了要去。贺言春自然也没二话。邝不疑便叫跟着的侍卫腾出两匹马来,给两人骑着,几人都往章台街上去了。
这晚章台街上较平时更繁华,街上人马来来往往,放眼望去,多是穿锦袍、骑俊马的年轻儿郎,一个个俊俏风流。沿街的各馆阁门口,都立着盛妆的娇娃美人,见有人来便挥着帕子招手儿,门里调笑声和丝竹声不绝于耳。
邝不疑等人径直打马来到倚翠阁,就见斜对面的温香馆门口设着席面,坐了许多人,前头搭起了老大一座戏台,上头正有人跳舞。戏台四周的阁楼都开着窗子,许多人趴在窗台上,边看歌舞边自在谈笑,一曲终了,便有人大声报上赏钱数目,言道某郎赏某某多少钱,赏金从二千钱至一万钱不等。
邝不疑自然早就定好了房间,几人进了屋,吃了两口茶,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歌舞,陆续又有人来。先来的几人便上前厮见,不多时,屋里便聚了□□人,年轻人熟起来快,纵使以前没见过面,没多久也都称兄道弟、纵声谈笑。侍者早送上酒菜,都摆在中间桌儿上,随大家自行取用。
在座众人多是京城知名纨绔,打小在脂粉堆里长大的,见惯歌舞,自然不把台上表演放在眼中,只碰到有兴致的,才去瞅两眼,点评点评。唯有方犁和贺言春是头一次见各馆阁斗舞,又图窗边清净,便都趴在外边看跳舞,贺言春抓了松籽剥给方犁吃,两人看一会儿戏台上,贴着耳朵说一会儿悄悄话,邝不疑等人也不来打扰,甚是惬意自在。
贺言春便问方犁,邝不疑刚才说的提醒了他从何说起。方犁只得告诉他,因自己做了场噩梦,心中不安,才托邝不疑去打听他在营中境况,又把邝不疑取笑他的话说了。贺言春听了,两眼亮晶晶的,攥着方犁的手就不放了,小声道:“三郎,你从前心里就一直有我,是不是?”
方犁含笑斜睨着他,道:“你说呢?”
贺言春心都酥了,捏着他的手道:“我说是,对不对?”
方犁只是抿着嘴笑,贺言春却不依,晃着他的手道:“你就明白告诉我,好不好?。”
方犁哭笑不得,小声道:“你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撒娇,羞是不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