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犁焦燥道:“墩儿已是走了,你若也回去,京里偌大宅子,没个主事之人,成何体统?”
胡安哭道:“叫墩儿留下,让我回去,也好到太爷面前尽一尽孝心!”
这时贺言春也赶到了,闻言忙拉着胡安,悄悄劝道:“胡爷爷,您是位年长有德的老人家,怎么还不明白?他们这番回去,必要星夜赶路,您怎么吃得消?太爷已是不好了,您若有个好歹,叫三郎往后依靠谁去?”
胡安这才不提要跟着回去的话了,强忍着伤心,去房中为方犁收拾行囊。贺言春见他方寸大乱,只得也跟进去帮忙。方犁则和李财等人把京中事务一一交割清楚。等诸事交代完毕,已近黄昏,方犁却等不得第二天,当晚就要动身。
贺言春晓得他此时必定心急如焚,也不好阻拦,只得随他们飞马出了城门,往南而去。一路仓促叮嘱了几句,让墩儿六儿务必保护好主人。方犁便勒马道:“再迟些,城门就关了,你快回去罢。我们要连夜赶路了。”
贺言春满心满眼里都是话,一时却说不出来,只得也勒住马,道:“虽是贪赶路程,也要保重身体!回了家,千万莫要与别人生些闲气!休气坏身子,万事只管看开些!”
方犁点头,望了望城门,也是满腹话语说不出,最后只道:“我晓得!快回去,我走了!”
说毕,带着墩儿百里等人,径直打马走了。贺言春驻马望着,直到几点人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苍茫暮色里,这才怏怏地往城里走,心里忐忑牵挂,几次回头,只恨自己职务在身,不能跟了他去。
自此一别,忽忽便到年底,期间方犁也曾托人送信过来,说自己已经平安抵达颖阳,却终究未能见上祖父一面。原来方老太爷已于几天前去世了。他因要在祖父灵前守孝,第二年春上才能回来等等。贺言春见了信,越发思之若狂,不知他在老家怎么哀伤,有没有人从旁解劝;又担心他那位大伯和堂兄给他气受,有没有人替他出头等等。终日想得愁肠百结,每逢独自一人,便要发呆。
幸而邝不疑等人也晓得了这事,时常拉着他出来散心。众人都劝他道:“你那位三郎为人精细果敢,他不欺负别人就是好的,别个哪还敢欺负他?敢是找死不成?再说他还是钦赐的大夏义商呢!不看他面子,也得看皇帝面子不是?”杂七杂八地劝了许多,贺言春这才略略放了几分心。
到了年底,郑家事情渐渐多了。今年不同往时,他家现是皇长子外祖家,应酬往来自然频繁。白氏终日在家收年礼,安排赏封;郑孟卿则和李氏四处送年礼,应酬拜会。家中唯有贺言春和石头两个闲人,贺言春便把石头带着,去找程五等人玩耍。程五见石头年纪虽小,蹴鞠已然烂熟,都笑道:“好好好!再过几年,我禁卫营中又添一员猛将!”
这日晚上,叔倒俩从外头回家,白氏却遣人来告诉贺言春,要他跟石头好好梳洗一番,翌日跟他去宫中谢恩。第二天早上,白氏坐着车,贺言春和石头骑马随着,一行三人,一同去了宫中郑夫人处。
年前皇后因一件小事,再次触怒皇帝,被罚去长门宫居住,相当于打入冷宫。大长公主进宫来哭诉,反被盛怒的皇帝责备了一通。原本归皇后管理的宫中诸务,也都交到皇太后手上。皇帝却又担心母亲太过辛劳了,便命郑夫人从旁协理后宫。说是协理,实则皇太后年长喜清净,宫人们并不敢前去打扰,有事多半去郑夫人处禀报。也亏得郑玉儿自小跟着安平公主,见多识广,她又是个极聪明通透的,竟把偌大一座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且处事不偏不倚,为人宽和厚道,如今不仅太后皇帝十分倚仗她,连身边那些宫人,也多是赞不绝口的。
白氏领着贺言春叔侄到郑夫人宫中时,就见里头许多尚衣局、尚膳局的管事之人正在往外散,便在侧廊上等了等。那些人见了白氏,忙都笑容满面地过来施礼问安,白氏也春风满面地应答着,互道辛苦。说了片刻,里头宫人来催请,白氏这才和他们告辞,带着人进去了。
郑夫人见了母亲兄弟和侄儿,自然十分欢喜,拉着他们坐下,抱着石头搓揉了一番,又问起家中近况。白氏一一说了,郑夫人又命人抱皇长子过来。不一刻,宫人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过来,正是獾郎。
獾郎如今已经有了八个月,长得白白胖胖,十分可人意。宫中除了皇后一脉,自上而下都把他当宝贝。小家伙性子却是十分怕生,见屋里几个人没大见过,一头扎进娘亲怀里就不肯出来了。后来还是石头拿着个五颜六色的鞠球,在旁边逗着哄着,獾郎这才从他娘怀里冒出头来,扑闪着一对黑眼睛看着石头,伸出一只白胖的手儿,要去够他手里的球。
宫人们忙哄石头,要拿别的稀奇东西换他的球。石头笑道:“一个鞠球儿,值得了什么?本就是拿来给獾郎玩的。”
郑夫人听了,愈加欢喜,摸着他头顶道:“石头儿真真长大了!我记得以前你最宝贵自个儿的鞠球,如今凡事也尽让着兄弟了。”
石头抿着嘴笑,白氏却道:“娘娘不晓得,他在家中,本就惦着阿姑兄弟,就盼着进宫来看看。您也知道,他娘只生了这一个,他看到别人兄弟们在一处玩,早就欠得什么似的呢!”
郑夫人点头道:“早该让他弟兄二人亲近亲近了!”遂命宫人带獾郎和石头出去玩,自己和母亲兄弟说体己话。聊得片刻,不免提到前一阵的蹴鞠赛,把贺言春又夸了一顿,道:“我刚听说这事时,吓了个半死!就担心皇上一不高兴,责你个耽于玩乐、因私废公。谁晓得上回皇上来了,还特特跟我说起来,夸你可堪大用!我这才放了心!春儿,怎么一个蹴球赛,就闹得满京城里人都晓得了?”
贺言春便把其中关窍一一说了,郑夫人和白氏这才晓得,办蹴鞠赛原是为了操练禁军、提升士气。白氏抱怨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你不跟阿姊说一声,难道也不跟我说一声儿?让娘娘在宫里这般担心,都是为了谁?”
贺言春惭愧道:“事发突然,京兆尹大人在营里催逼着,要个主意,我只得说了出来,谁晓得后来闹得那般大?让阿姊担心,是我的不对了!”
郑夫人忙道:“阿弟不必自责,原是我多虑了。我晓得你是个好样儿的,做事自有分寸。下回再逢着事,便不会像这般瞎操心了。”说着又转头对白氏嘻嘻地笑,小声道:“阿娘,您不知道,阿弟去蹴了一趟鞠,惹得京城里好多姑娘害了相思病。前儿魏国公的夫人和信阳侯的妹子,都来替人说亲,想把女儿嫁到咱们家呢。”
第七十二章 少年狂
贺言春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阿姊要给自己说亲了。他大惊失色,忙在席上深深一揖,道:“多谢阿姊美意,只是我如今年轻,又才刚进了禁军,正是一心报效朝廷的时候,并不想成家。还请阿姊宽恕体谅!”
郑夫人没想到他会这般抗拒,不由看了看娘亲,探询着问:“春儿,莫非你有了意中人了?是哪家女子?这里又没外人,何妨说出来,让我和阿娘也替你参详参详。”
贺言春尚在沉吟,白氏忙接口道:“他小小年纪,能有什么意中人!不过话说回来,他想得也有道理。如今咱们家刚有了起色,高不成低不就的,想说门好亲事也难。若对方是那高门女子,怕别人嘲讽咱家高攀,春儿进了岳丈家,也抬不起头;若对方门户略差些,又委屈了春儿。左右他年纪还小,索性再等几年,等在朝中立稳了脚再说不迟。娘娘,您在宫里,若碰见那容貌人品都好的小娘子,不妨先留意留意。”
郑夫人想了想,也点头,低低地道:“这也罢了。我看皇上那意思,年后指不定还要提拨重用咱兄弟。阿娘说得对,咱们自己有出息了,要多少好女子没有?也不必急在一时。”
说着便传膳上来,要留兄弟母亲等人一同用饭。一桌子人正亲亲热热地吃饭,太后和皇帝那边,晓得今日郑玉儿娘家来了人,又都派人赐了菜来,可谓是给足了风光体面。白氏见女儿在宫里这般受宠,心中十分欢喜,却又私下里悄悄嘱咐她,别人越尊重,自己行事越要稳重。切莫恃宠生娇,招惹是非。连遭了贬的皇后那边,也该以礼相待才是。
白氏一边说,郑玉儿一边点头。母女两个饭后又嘀咕了半天,眼看着天色不早了,白氏这才辞了要出宫。
獾郎和石头却已玩得难分难舍。见石头要走,獾郎立刻瘪着嘴要哭,朝前伸着两手,要抱石头。宫人们忙拿许多东西来哄,獾郎却不理睬,只顾呜呜哇哇地朝石头乱叫。石头也自舍不得,嘟着嘴不肯走。最后是郑夫人出面,亲自哄好了皇长子,又再四给石头许诺,过两天还叫他进宫来陪獾郎玩,石头这才依依不舍地跟着白氏走了。
几人回家后,白氏让石头去找李氏玩,自己却把贺言春叫进屋来,拉在身边坐下道:“春宝儿,我晓得你的心思。只是,你和三郎的事,暂且不要告诉你阿姊。她如今在宫里,就盼着你能撑起咱们郑家,休让她失望。”
贺言春不料母亲已经知道了自己和三郎的事,当即飞红了脸,低头不语,白氏又叹了口气,道:“你二人如今是怎么个打算?我见你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心里就纳闷。前儿我叫人给方家送年礼去,才晓得三郎回乡守孝去了。莫非……你这是被撇下了?”
贺言春忙道:“不是的。他正为祖父守孝,等开春依旧还要回来的。阿娘,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白氏笑道:“儿啊,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什么事还能瞒过我去?”
贺言春羞愧道:“阿娘,我……我也不是有意瞒您,只是不知该如何说。我与三郎自相识以来,他待我情深义重。我亦觉得,世上再找不到一个像他那样情投意合的人儿了。万望阿娘成全儿子,若能和他厮守一生,我这辈子便再没什么遗憾,……若辜负了阿娘和阿姊,也只得来世再来报答你们的恩情罢!”
白氏听了,长叹一声,道:“傻孩子,说什么今生来世的,你才多大?你阿爹当年,对我何尝不是山盟海誓,结果过了几年,还不是乖乖回乡娶亲去了?你如今喜欢三郎,娘也不拦你。哪个男儿年轻时不荒唐几年?只是你为了他不肯娶亲,可知他心里是如何想的?凡事总要多为自己留条后路才是!”
贺言春听了,默默无语,半晌才道:“阿娘,就算他将来娶亲,我也不怨他。毕竟是我先招惹的。况且,三郎是个光风霁月的磊落人,他将来若另有心思,也一定不会欺瞒我,更不会做出那些落井下石的勾当,这便够了!”
白氏见他说得这样笃定,也不好再劝,反显得她从中挑拨离间似的,--虽然她也确实是有这心思,却不愿在儿子面前表露出来。当下只得罢了,又再三嘱咐他在郑夫人面前不可露出端倪,免得寒了她的心,一切都等过两年再说。贺言春点头应了,母子两个又说了些闲话,贺言春便从母亲房里出来了。
他在廊下站了半晌,看着院中的那方蓝天,又惆怅又心疼,--虽然白氏有些话并未出口,但贺言春很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一想到母亲在背后意图中伤三郎,他就觉得十分难过,替他委屈。
腊月二十七八起,朝廷各衙门开始放年假了,各处只留少部分人值守,其余人都回家过年。大夏朝一向优待官吏,年假共是十九日,一直到正月十五过后,各地官府才重新开始办公。贺言春放了假,越发无聊,又不想在家呆着,便日日去邝不疑处,两人比试弓马箭术。过得两天,程五齐二和邱固这几个也找了来。一群浪荡公子除了吃饭喝酒,便是出城遛马、蹴鞠比箭。有时晚了,索性不进城,就在程五庄子上过一晚。
这日下午,几人在城外约定了,要试试看谁的马快。一行人一口气狂奔出了京城地界,看看天色渐晚,才停了下来。邝不疑掉转马头要往回走时,看贺言春还朝前望着,便喊道:“小贺,发什么呆呢?回家去!”
贺言春见前头正是去樊城的路,忽然觉得心里郁积的思念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呆看着南方半晌,心里想到一个主意,立时回头朝邝不疑一笑,道:“邝兄,你素日说,你这马最耐跑长路,我看不尽然。”
邝不疑顿时长眉一挑,道:“怎么?你不服气?何时比划比划?”
贺言春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比,如何?”
邝不疑一昂头,道:“怎么比?划下道儿来!”
贺言春扬起马鞭,朝前一指,道:“反正放年假,在家也是终日无事,不如咱们就顺着这条道往南走,连跑五六日,看谁的马快,如何?”
邝不疑也不傻,闻言斜睨着贺言春道:“小贺,你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相思病犯了,想让咱们跟你一起去颖阳看方三儿?”
贺言春脸有点红,却十分坦然地一拱手,道:“邝兄英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邝不疑哈哈大笑,道:“我反正一个人在京城,又无妻小,跟你去便去了,正好看看方三儿去!你们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