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犁便坐到廊下蒲团上,接过胡安递过来的糕尝了尝,果然酸甜可口。胡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吃,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来时,大爷怎么说?”
方犁知道他心里掂记着分家的事,忙详详细细地把分家始末告诉了胡安。又道:“大爷倒也没为难咱们。虽说祖宅田庄,大半都归了他,倒也是正理,毕竟大房里那么多人要养活。两支商队都给了我,颖阳城里那几间商铺和阿娘在时置下的两间屋子,也给了我。我来时,和伍全柱儿盘了盘那几间铺子的账目,一年少说也该有二三十万的进账。掌柜还用原来的,我叫伍全在那边当个主事的,不用在路上跑了。颖阳到京里这条线路,以后就交给柱儿罢。”
胡安在家日夜不安,既担心大房欺负方犁,又担心方犁沉不住气,和大房里闹起来,到时不止外人看笑话,亦且传出去名声不好。如今听说分家如此顺利,还从方家大爷手里挖出几个铺面来,当真是喜出望外,忙道:“神佛在上!是我素日多心了!大爷到底还是顾念咱们的。只是大娘和大郎二郎他们怎么就肯善罢甘休了?”
方犁想起当时情形,不由抿嘴笑了,道:“过年时言春带着人去了颖阳,一郡的长官和名门望族都去咱家拜访。现在合郡人都晓得我在京城混得开,给方家长了脸,大爷还想日后指望我呢。分家时,族中长辈来做见证,又从中说了几句公道话。大娘虽不服,也只敢放在心里怄气,又能拿我怎么样?”
胡安还不晓得贺言春去过颖阳,闻言讶然道:“也多亏贺小郎有心了!说起来,真真这孩子仁厚!他家现今这般富贵,多少人上赶着巴结,换个人早就狂得不知怎样了,也只有春儿,依旧还拿以前的样子待咱们。这不,前儿他从西郊回来,还来了咱家一趟,问三郎你何时回来,有没有信捎过来。--却是从未同我提过去颖阳的事。”
方犁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他是不是又升了官儿?如今去了哪里?”
胡安努力回想了一回,才道:“模糊听他提了一句,说是到西郊练兵去了。不知是个什么官儿,肯定比原来的大!皇上怎么肯亏待自家亲郎舅?”
方犁笑了笑,微微叹了口气,道:“他家现在看着,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我总担心突然富贵了,会遭人嫉恨。你不晓得,那起小人的嘴,刻薄起来有多遭人恨!”
胡安看他无故忧心,忙安慰道:“你也太能操心了!皇帝现是他家靠山,谁敢不服气?皇帝要提拨自家小舅子,谁能说闲话?那些大臣们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没个三亲六戚?”
方犁见他说得理直气壮,也就不再提了。两人闲话了几句,胡安又道:“我还以为你要在颖阳行过冠礼了才动身,哪晓得你提前回来了。京里又没个亲戚长辈,到你生辰那日,可要怎么备办?你先说了,我好提前去安排。”
大夏男丁年满二十,便要行冠礼。届时由父母邀请宗族长辈,在宗庙里行嘉礼,也昭示着男子成年,从此家族事务也有他一份了。方犁父母早亡,又远离宗亲,胡安不知到他生辰那日要怎么举办仪式,是以有此一问。
方犁却是不在乎,微微一哂道:“这也当件事来问?到时我早起到父母灵前磕个头便是了,有什么要紧的?”
胡安感叹道:“我前儿睡在榻上,想到咱们头一回进京的情形,跟昨天的事一样。一晃咱家三郎都满二十岁了。咱家也不作兴为你庆生,这冠礼可得好好操办一回!等行了冠礼,也该请两位撮合山上门,正经给你说亲事了。”
方犁听他提到亲事,心里便有些打突,忙摆了摆手道:“还早着呢,到时再说罢。今儿我也累狠了。你忙了一天,也早回房歇着去。”
胡安忙止住话头,进房给方犁铺床展被,等他上了榻,才端着茶点回去了。方犁却是躺在榻上,望着明灭不定的灯光,心思沉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合眼睡着。
却说贺言春在西郊骑兵营里,听到方犁回京的消息后,简直一刻也呆不住,只是他虽官居要职,毕竟是新来乍到,也不能说走就走,多少也要打声招呼。于是他风风火火去了中郎将颜乙那里,打算禀明颜将军,请两三日的假进城去会心上人。
谁知到了房外,却见颜将军正冲几位下属发火。贺言春只得先止住步,站在旁边听了片刻,这才明白,原来这几人前两天无故请假,溜去章台街逛去了,颜将军素日治军严整,听到这种事,岂有不动怒的?
等训完话,那几人灰头土脸地出去后,颜将军听说贺都尉到了,忙让人往里请。贺言春虽春心荡漾,却也理智尚存,到了这地步,就算归心似箭,那请假的话也断不能说出口,只得装作过来闲聊的样子,谈了谈营中事务。
骑兵营是三年前皇帝下旨、挑选军中擅长骑射的男儿组建而成。组建之初就目标明确,乃是为了和匈奴开战。除了西郊骑兵营,还有陇西、柳门等五处骑兵,相当于大夏朝的特种部队。所以同是中郎将,颜将军走出去,却比各宫中郎将要高一等。
贺言春身为骑都尉,主领军事训练,是营中最为重要的副职。颜乙虽是看不惯他年纪轻轻就身居要位,平日里却也不得不对他客客气气。两位军中大佬坐在房中,不免要说到日常操练的事情上来。
前些日贺言春刚到时,颜乙就让他拿出个操练章程来,其实军中操训,本都有旧例可循,不过是他想看看,皇帝一手提拨起来的人到底有几分才学罢了。此时提到这事,贺言春便对颜将军夸赞了一番,说他治军有方、操训严格,才使骑兵营军容整肃。末了才道:“只是我想着,军中操训多着重于个人骑射和阵型变化,一是机动灵活略显不足,再者也稍嫌枯燥了些。前儿将军吩咐了我以后,不才想了想,禁卫营中素日有以蹴鞠代训的方法,说到蹴鞠,军中男儿无不喜欢。骑兵营何不借鉴一二?”
颜将军听他一说便说到蹴鞠上头来,心里不由想,果然还是太年轻了,纨绔子弟一个,尽惦记着玩儿。面上却不露声色,道:“怎么个借鉴法?”
贺言春道:“不才想,若能做出一种鞠球,骑着马也能打着玩儿,那就有趣得紧了。到时再找出两队人马来,如同蹴鞠比赛一般,也让他们比试输赢。既然是比赛,场上情形千变万化,既要骑在马上随机应变,又要讲究攻防策略、令行禁止,岂不是大大提高骑士的机动灵活?只是这比赛具体怎么个打法,不才也还未想妥当。”
颜将军听了,有些不以为然,但人家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也不好直接驳面子,便道:“这事倒也不急,有劳都尉慢慢寻思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贺言春才辞了颜将军出来。想到无法立刻去见三郎,他很是怏怏不乐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打起精神,找胡十八等人商量练兵的事去了。
原来胡十八齐小白这次也跟着他来了骑兵营,胡十八做了他手下一名百夫长,齐小白却当了骑都尉的卫兵队长。几人到了贺言春房中,胡十八手里拿着个长棍,长棍一端装着个形似锄头的木拐,喜滋滋地道:“好教都尉得知,我昨儿打听得军中有个会木工活的小子,就让他按您说的,做了几支鞠杖。您瞅瞅是不是这样式的?”
说着把鞠杖递过来,贺言春接过来挥了两下,看着还结实,便道:“把弟兄们都叫到训马场去,咱们先练练。”
第七十九章 议朝政
一直到六月底,贺言春才腾出空来,从西郊回到一趟京城。他在家歇了一宿,第二日就单人匹马,急煎煎地赶往方宅见心上人去了。两人几月未见,及碰了面,方犁把百事都抛下不管,只和贺言春寸步儿也不离,不是相携去城外遛马,就是窝在房中下棋。趁背着人时,两人不知搂着亲了几百回嘴儿,扭股子糖似的缠作一处,只是分不开。把那离别之恨、相思之苦好好地补偿了一番。
有一回,两人又在房里动手动脚,把方犁头发都弄得毛了,贺言春便去拿了梳子,替他重新梳头。因见他耳后根雪白一块,便有些心猿意马,一手握着头发,一边凑过去亲了一下。方犁触痒不禁,边笑边躲,不经意间,瞥见胡安从院门走过来,心里忽生一计,便不再躲,反扭过头去,一手扪着贺言春的脸,朝他嘴上亲了一下。
贺言春心都化开了,丢下梳子抱着心上人,只是亲不够。恰在这时,就听房外廊沿上豁啷一声巨响,两人都吓了一跳,忙分开了朝外面探头瞧,就见胡安把一个铜盆从地上捡起来,慌里慌张地走出去了。
贺言春吃了一惊,扭过头去看方犁,小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被胡爷爷看见了。”
方犁倚回到软枕上,从桌上拿了块糕吃,道:“看见了也不打紧,他迟早不要知道的?”
贺言春又朝外面看了看,道:“话是这么说,可胡爷爷不会想不开吧?”
方犁许久未见他这般忐忑,不由好笑,道:“想不开也得想,不然怎么办?难不成你我就躲躲藏藏地过一辈子?”
贺言春听到“一辈子”这三个字,心花怒放,把那点担忧先放下,喜滋滋道:“我别的不怕,就担心他聒噪你。你耳朵根又软,可不许听两句闲话就不理我……”
方犁爬起来要拧他的嘴,道:“竟敢说一个男人软!来来来,你给我好生说说,到底是谁软……”
贺言春一边笑一边小声告饶,抽冷子又挠他痒痒,两人拉胳膊动腿地扑作一堆,在席上滚了半天,才脸红红地分开了。
到得晚上,贺言春留在方家吃了饭,尝过点心,眼看着天快黑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等他走后,胡安这才露了面,瞅着个机会,重新去了后院。
方犁正在灯下看账目,见他进房,抬头微微一笑,招呼他坐下。胡安一边在席上盘腿坐了,一边剔了剔灯芯,道:“有多少账等白天看不得?非要晚上凑在灯前看?这灯又不亮,仔细把眼看坏了!”
方犁笑道:“白天不得功夫,只得晚上瞅一眼。”说着把账本放下,拿起茶壶倒了两盏茶,递一盏给胡安,道:“这天儿眼见着热了起来。李财他们去了北边,却到现在还未回来。墩儿这趟没跟着,不会出什么事罢?”
胡安听了他那句“白天不得功夫”,早就如鲠在喉,却不得不按下满腹话语,宽解他道:“李财跑那条路跑老了的,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常平城还有郭大爷他们照应着呢。”
方犁点点头,道:“我也晓得,只是他们这一趟从常平转去了边谷郡,那也是偏远地方,别的不怕,就担心遇着蛮子兵。”
胡安道:“出发前我再四嘱咐了的,让李财不要带着队跑远了,钱财要紧,命更要紧。他是个稳妥人,胆儿又小,想必不至于为了赚钱连命都不顾罢?”
方犁想了想,便不再说了。两人对坐吃茶,静默了好大一会儿,胡安才吞吞吐吐地道:“三郎,我今儿下午,瞧见你们……你们……”
方犁见他说得艰难,只得接口道:“是的,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想必你也问过墩儿六儿了。这事我也并非要瞒着你,只是不晓得如何开口。说了你又要担心……”
胡安的眼眶便有些红,道:“是嫌弃老仆罗嗦罢?”
方犁忙安抚他,道:“你说哪里去了?我岂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阿娘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你,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劝谏我,本是正理。只是这事吧,委实让人难以出口……”说着叹了一口气,道:“情之所至,也由不得人。”
胡安顿了好大一会儿,才道:“那三郎往后打算怎么办?”
方犁低头道:“他往日对我是什么样儿,你也都瞧见了。我……我总不好辜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