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听了,心里越发沉甸甸的,忧心忡忡道:“三郎,你就是心地太实诚了!郑家现在满门富贵,那死小子娶亲还不是早晚的事?多少人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家里稍稍一逼,可不就散了算了?等他娶了妻生了子,三郎要如何自处?若那时你有心和他分开,他不愿意,仗着权势要逼你做他外室,你可又怎么办?”
方犁见他忧形于色,心里涌上一阵暖意,晓得他生怕自己吃了亏,忙道:“你也太多虑了。若说别人,我倒也不知道,只是春儿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自路上遇见他以后,他为人处事你也都看见过,若是那凉薄无情、欺男霸女之人,你我岂有看不出来的?就算我俩要散,也是好合好散,哪里就反目成仇了?”
胡安心道,一个人若当了官儿,有了权势,什么事做不出来?不过料想说了方犁也不会听,便换个话头,小心翼翼道:“本来打算等行了冠礼,便张罗着给你说一门亲事的。我也是从年轻里过来的,晓得你们正是情热,如今说这个急了些。只是好歹也要问问你,这亲事你打算何时定?若你成亲,他可愿意?”
方犁便低了头,吃了口茶,才缓缓道:“这事且不忙,如今还早着呢。我也还没想到这上头来。”
胡安便晓得他是没打算娶妻了,不由愀然不乐。方犁见了,心中又不落忍,便道:“你别一味催促。我是个男的,纵等到三四十岁再娶妻生子,难道还有人说什么?有什么可急的?如今刚分了家,那边生意才接手,京里也有许多事,哪里顾得到这许多?等以后闲了再说罢。”
胡安见他说了句活泛话,心里这才好受些。主仆两个又闲谈几句,胡安才回房歇息。当晚自是替他家三郎担忧了半夜,长吁短叹,眼睁睁到天快亮时,才矇眬睡着。
又过了半月,李财才带着商队从北边回来。方犁和胡安替他们接风洗尘,打理货物,忙个不停。方犁问起行程,才晓得李财此行差一点就遇上蛮子兵。原来他们到常平城时,听说邻近的边谷郡皮货甚多,价格低廉,李财不合动了心,便作主往边谷去了一趟,结果他们前脚离开,蛮子兵后脚就去了。回程上众人说起这事,都唏嘘不止,觉得这条性命真真是捡回来的。
这一年是元始九年,匈奴因天旱草衰、牛羊减产,七月中旬接连侵扰了大夏青原、边谷、安西三郡,劫掠士民百姓无数。边关告急的公函如雪片般朝京城飞来,举朝震惊。皇帝得知详情后,龙颜大怒,连着几日的朝会上,都让文武大臣们商讨对策。
和往年一样,大臣们有的主战,有的主和,各抒己见,都觉得自己才是占着理的一边。以丞相萧时为首的主和派,一五一十地历数动兵的种种弊端:劳民伤财,胜算又少,十分地不划算,所以求和才是上上策。而以朝中武将为首的主战派,则愤然指责丞相等人全不顾念边境百姓安危,还想怂恿皇上向强盗求和,简直是居心何在!
平日里最重礼数的大臣们,在朝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一个个揎拳掳袖、青筋直爆。说到动情处直接开骂,这一个说那位沽名钓誉,怂恿皇上跟匈奴开战,不过是想搏些军功出身;那一个说这位尸位素餐,身居朝堂,却一味朝狗蛮子摇尾乞怜,全不顾大夏颜面。一场朝会下来,首次有幸列席旁听的贺都尉不由目瞪口呆,堪称开了眼界。
等退了朝,骑兵营中郎将颜乙和另外几位大人被皇帝留了下来,说是还要再议,剩下贺言春一个人,便进宫去看了阿姊一趟,又回家陪母亲用过饭,这才趁闲去了方家。
方犁正和邝不疑在房里一边下棋一边闲谈,见他来了,邝不疑便道:“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听说前儿刚去营里了么?骑兵营这么闲?”
贺言春觉得如今既然过了明路,也不用避人了,公然往方犁身边坐,瞅了一眼桌上棋局,道:“上午跟着颜将军去上朝了。”
邝不疑挑眉道:“朝会上为出兵的事又吵架了?”
贺言春便笑,道:“邝兄料事如神。几位大人吵得厉害,朝会热闹得如同西市。”
邝不疑低头看棋盘,嗤了一声道:“这还是好的。那一年,--就是咱们认识的那一年,也是为了出兵,两位大人争得险些在殿上打了起来。后来无功而返,力主议和的几位大人,每逢朝会,必提出来讲一讲,生怕别人不晓得他们英明神武、未卜先知,弄得皇上也十分没面子,轻易不敢再提动兵的事了。……今儿又议出什么结果出来了?”
贺言春道:“没结果。后来退朝时,皇上把萧丞相和几位大人留下了,说要再议一议。”
邝不疑点头,专心下棋,不再说话。方犁却道:“这些年来,大夏被匈奴踩在脚下欺负,皇帝年轻气盛,肯定咽不下这口气。然匈奴势大,一旦出兵,胜负难料,若想取胜,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打仗这事,又最是烧钱,我替你们粗略算算,又要筹集粮草,又要养军马,又要整修驿道,又要打造兵器,还有那死伤士兵的抚恤、得胜将士的奖赏……,真是想想就要愁死了。咱们大夏国自高祖以来,虽休养生息,有七十余年积蓄,真要打起来,不过一两年,便耗得磬尽了,所以,动兵不可不慎哪!”
邝不疑便抬眼看他,道:“依你看来,这仗竟是不必打了。就让边郡百姓任人欺凌罢?”
方犁便道:“急什么?我话还未说完呢。我来京城这几年,光听你们说起,就晓得皇上这些年来大设骑兵营、广建马场,这不都是在为动兵作准备么?依我看,这仗迟早是要打的。纵不是明年,也离不太远了。”
贺言春在旁边道:“若像你所说,真打起仗来,不过一两年国库便要消耗一空,到那时,若要议和,蛮人必不肯;若要继续打,又没钱。岂不两头为难?”
邝不疑点头道:“皇上可不是为没钱发愁么?”
方犁笑笑道:“依我想,皇上接下来自然就是想办法弄钱了。”
邝不疑叹气道:“还能怎么弄钱?国库收入都有定例,自高祖以来,朝廷轻徭薄赋,已成祖法,不可能为打仗的事突然加重赋税,否则极易激起民变。前几年,为你义捐药草钱财,皇帝大加赏赐,不就希望有人跟着捐么?谁想也就是几个商贾人家捐了点钱,那些坐拥千顷良田、矿山盐池的王侯公卿们才懒得理会。我看咱们皇上也是急了,去岁竟在朝会上提议,准备设置武功爵,明码标价地卖官,被文武大臣们一起驳了回去。你倒说说,还能从哪里来钱?”
方犁低头看棋,抿嘴笑道:“皇帝陛下差钱了,自然会找有钱人家借。你刚不是说了么?王侯公卿们坐拥千顷良田、矿山盐池,你猜穷疯了的皇上会不会眼红?”
第八十章 争上游
邝不疑皱眉道:“你说得轻巧!但凡能坐拥千顷良田、盐池矿山,哪个不是一方巨富、手握重权?就算是天子,轻易也动他们不得。岂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方犁笑了笑,低声道:“正因如此,才更要动一动。你想,真打起仗来,国库里转眼没了钱,这些人却富可敌国,换你是宫里那位,你愿意么?钱也就罢了,如今铜山铁矿多在诸侯国中,若有人动了念头要造反,手里有权又有钱,铸造私兵也方便,要内乱岂非太容易?换你,你放心么?”
邝不疑变了脸色,把贺言春看了看,小心翼翼地低声道:“莫非你听说了什么?”
方犁见他起疑,忙笑道:“这可不是听言春说的,不过是我平日里和些商贾之人应酬往来,胡乱对时政有些猜测罢了。这也就是咱们亲近,我才瞎说了几句,你可别放在心里。”
邝不疑迟疑道:“虽是猜测,可听起来却是十分有理呢。”
贺言春也点头道:“邝兄,商贾之人对朝政时局本就十分敏感,时运赌对了,赚钱才容易。三郎你还记得那一年咱们经过樊城时的情形么?听说要打仗,当地豪强便囤积居奇,把铁都收贮起来,好等待时机发笔横财。只是若铁价上涨,他们固然富了,国家军需开支岂不更为巨大?皇上英明,若想对外动兵,必会先把这些麻烦解决掉。”
邝不疑沉思着默默点头。方犁见他脸色凝重,又自悔说得多了,忙岔开话头道:“说了半天话,你们饿不饿?该叫人准备晚饭了,你二人如今也忙,好容易来了,可不许走,晚上咱们好好喝一杯酒!”
邝不疑应了,又沉默半天,才道:“三儿,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像你这般有才,正该出去做一番大事业!我朝中也认得几个人,若举荐你去担个一官半职,你可愿意?”
方犁一怔,开玩笑道:“邝兄,前两年可是你叫我别出去做官的!”
邝不疑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你捐药草那事,如今也没多少人放在心上了。兄弟,我看你精于术算,又对时局了然于胸,大司农府如今正缺人才,你何不前去效力?”
大司农主掌全国财政,敛收国家税赋,开支百官俸禄、军费、工程营造等等,方犁若去,正是得用。听了这话,他沉吟片刻,才笑道:“多谢邝兄青目,朝廷迟早有场变革,此时去大司农,倒成了风口浪尖,且容我再想想。
邝不疑见他心思活了,忙道:“你慢慢想不迟。只是若有心出仕,我倒要先引荐你认得一个人。前儿我在叔父家中,遇到大司农丞何介之,那老头子是个真爱才的,极喜欢提携有才干的后辈,为人又端方耿直。见了你这年轻才俊,他不定怎么高兴呢!”
方犁在京中也久闻何介之大名,晓得此人自幼就有神童之誉,术算一道天下闻名。正所谓英雄惜英雄,便有些动心,低头想了想,道:“若有幸去何老府上拜会拜会,倒是极好,那就多谢邝兄了!”
几人议定后,当晚邝不疑在方家留过晚饭才走。贺言春和方犁送他出了门,候着旁边没了人,才把方犁的手执着,两人边往屋里走,边道:“我也不是阻止你做官。只是你既晓得时局不稳,何苦要这时候出仕?若真如你所说,朝廷要革故变新,你此时进大司农,岂非正是去了那刀尖火海之处?”
方犁手抚着他掌心,只觉得里头厚厚一层茧,便晓得他在营中操训必定辛苦,不由心里有些疼,道:“我也不是现在就去,只不过为将来筹划筹划罢了。我想着,你姐夫既然设了那么多骑兵营,那就是铁了心要同匈奴开战。到时你必定要去边境的,若我有个一官半职,打听你的消息起来,也方便些。”
贺言春心里一哽,转头看方犁道:“那我不去了,就在京里守着你。”
方犁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说这等没志气的话?夏匈交战,你这骑兵营都尉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况且,你们郑家新承圣宠,多少人眼红着呢。若能出一位实打实有军功的将军,也好堵住悠悠众口,是不是?”
贺言春也听过那些流言歌谣,他自己是不在乎,但见方犁如此深谋远虑,心头却颇为复杂,他沉默片刻,道:“是不是你外头听了些流言,心里不踏实?理他们作甚?皇上暂时只有这一个儿子,不会怎样的!”
方犁笑了笑,心想,现在是只有一个儿子,以后呢?不过两人好容易见面,总舍不得说些扫兴的话,便道:“你别担心,我现在纵去了大司农,也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吏,风口浪尖与我何干?我不过是想提前结交结交罢了。是了,上回听你说,你准备在营里组两支马球队,找着合适人手了吗?”
贺言春见他不欲多言,便晓得他主意已定,自己说也无用,只得罢了。两人在方宅里窝盘到半夜,他才骑马走了。路上想到方犁的话,不由心思沉沉,头一遭意识到,原来富贵更磨人。以前家中虽清贫,却天大地大。他能扔下家小,跟方犁说走就走。如今郑家地位日益显赫,他却反而连跟三郎在一起的时间都没有了。
过了几天,邝不疑果然带着方犁去了何介之府上。那何老儿先听说是邝家的小子来了,心想一个武将到自己家来作甚,很有些爱搭不理,看他叔父是御史大夫的份上,才勉强见了一面。谁想和方犁说了几句话,老头子便命人煮茶来吃,邝不疑便晓得这是要久谈了,果然,一两个时辰后,天色晚了,何老儿又苦留两人吃饭。
邝不疑早就坐得腰酸腿疼,听他们说话又不大懂,可谓是百无聊赖。见他二人都是相见恨晚的样子,便晓得吃过饭不定还要再说多久,忙趁此机会提出告辞。何老儿也只面上虚虚地留了一句,便拉着方犁,两人去饭桌上接茬说话去了。
不提方犁与大司农丞如何一见如故,且说贺言春自回了西郊骑兵营,也是一天比一天忙碌。原来前几日入宫觐见时,皇上问颜将军等人,若现在对匈奴出兵,取胜有几成把握。颜乙为人实诚,便照实回道,大约不足五成。皇帝听了,皱着眉半天没则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起军中操训来,颜将军忙抖擞精神,把日常操训内容好好汇报了一番,说到最后,又把贺都尉新近招人打马球的事也告诉了皇帝。谁晓得皇帝对别的倒没怎么上心,一听说军中现在开始打马球,顿时来了几分兴致,详加垂询,最后又告诉颜乙,让军中将士好好操练,月底他要亲自去营里看看。
颜将军被皇帝问出一身汗,从宫里出来后,快马加鞭回了骑兵营。一回去就让人把贺言春找了来,让他务必加紧训练,月底皇上要来骑兵营阅兵,且马球也得作为训练项目呈上去。贺言春不敢马虎,忙回去召集手下人抓紧操训力度,又要挑选精于骑行的将士,带着他们日夜苦练马球,忙得分身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