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公主痛失爱子,自此与邝家结了仇。连皇帝也气了个死。皇后知道前因后果后,面上虽对皇帝百般抚尉劝解,内里却暗自惊心,想着当日贺言春若听了自己的话,把曹葵纳入部下,天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儿!
她皇后当久了,威势日重,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才是郑家的主心骨。久此一事,方觉得她毕竟久居宫中,论深谋远虑,竟赶不上兄弟。因此几天后,当皇后听李氏说贺言春跑方犁田庄里养病去了,也并没有发作,只是郁郁地叹了口气。反倒是听说郑府养了许多门客后动了大怒,当天就把郑孟卿父子叫进宫来骂了一顿,后来等郑孟卿走后,又把郑谡单独留下,身边宫女都遣走了,责备他道:“你在皇上身边呆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连这点眼力见儿也没有?咱们郑家现在是太子外家、一门双侯,你小叔又做了大将军,这权势还不够大么?你们还要养士?你让皇上怎么想?你小叔当侯爷这些年了,多少人劝他礼贤下士招纳门客,你见他听过没有?你爹是个没主意的,听别人说两句便犯糊涂,你凡事就该劝着他些,怎么也跟着胡闹?姑母还指望着你呢……”一席话说得郑谡又惭愧又感激,回去后果然把那些门客都客客气气地遣散了。
第一百三十章 思华年
自邝实曹葵死后,邝家和安平公主府明里暗里交锋不断。一方要求朝廷重审逃将曹葵案;一方则要求严惩邝家,最好将邝实剥皮扬灰以惩效尤。皇帝派人从中说和,却是几次三番按下葫芦起了瓢,实在烦恼不堪。
进腊月后,皇帝有一回在李夫人宫中过夜,半夜突然身体不适,发起高烧来,迷糊中一时看到侄儿曹葵血流满面地站在面前哭诉;一时又看见邝老将军流着血泪,跪在榻前喊冤。皇帝素来胆大,这一回也吓出一身冷汗来,惊醒后便两眼睁睁地再不敢睡。
李夫人也吓得什么似的,慌忙把皇帝生病的消息禀报了皇后。皇后闻讯,不顾更深露重,连夜赶至榻边守着,一面宣御医进宫来诊治,一面又说,这只怕是遇到了什么邪祟,须得要两个阳气重、杀气重的人在门外镇一镇。皇帝听后觉得有理,忙让徐常侍传郑谡程孝之进宫,在寝殿门外守着。又让人去平虏侯府中,把贺言春出征时常佩的刀剑取来放在床头。众人忙碌了一宿,至清晨,皇帝果然觉得身上清爽了些。
次日皇帝便去了皇后宫中养病。皇后撇下宫中诸事,专一照料皇帝,每每亲尝汤药,从不嫌半点辛苦。太子也不上学了,日日在床榻前为父亲侍疾,郑谡程孝之两人也日夜在殿门外守着,一连守了四五日,皇帝病情这才渐渐好转。期间朝中大臣知道后也纷纷前来探病,却一概被挡在宫外。最后皇帝只见了安平公主和邝实,分别和两人在寝宫里谈了大半个时辰。邝曹两家见皇帝为自家的事忧虑成疾,这才渐渐消停,不再把报仇挂在嘴边了。
等送邝老将军出完殡,已经到了年底。贺言春的身体已是休养得差不多了,只是还差些精神,背人处时常郁郁寡欢。胡安去了田庄几回,每每看见他一个人在炉前发呆,心里便有些不落忍,又不敢告诉方犁,怕方犁更添烦闷忧伤。这一日,恰逢墩儿从清水镇寄了信回来,胡安便怂恿方犁,左右年底无事,不如带着平虏侯去外地散散心。
方犁听了,果然动心,晚间便回去田庄同贺言春商量。贺言春本来懒懒的,听说要回清水镇去,这才有了几分兴致。过了两天,胡安收拾好行装,贺言春只遣人告诉兄嫂自己要出门散心,也没惊动别人,只带了小殷百里就悄悄出了门。
时值隆冬,路途中也无甚好景致,然而几人一路行来,只见四野疏阔、远山残雪,心情竟也真的好了许多。两人虽是奔着清水镇而去,却并不贪赶路程,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十分随性。一直到腊月二十九日,才到了清水镇上。
墩儿已是提前得了消息,一连几日带着小厮在镇上守着,这天傍晚终于见到自家三郎和君侯,顿时如同捡着宝贝,喜得险些落泪。几人穿过小镇往山里走时,方犁在苍苍暮色中匆匆一瞥,就见时隔近十年,镇子竟没大变样。街中依旧是一条青石路,两旁店铺一字儿排开,只是比印象中残破了许多。
过了清水镇,便能望见远近起伏的群山,墩儿和几个小厮在前面带路,顺左拐进一条山道,进了树林。愈往里走,林子愈密,渐渐地四周阗无人声,只有马蹄声惊醒林间宿鸟,扑楞楞飞起一大片。也不知走了多久,夜色中忽然看到前面远处几星灯火。墩儿喜道:“三郎,君侯,都累了吧?前面就是咱家庄子,马上就到了!”
方犁和贺言春闻言,心里竟都雀跃起来。此时天早已黑了,小厮们点燃灯笼在前面照路,几人也不敢纵马驰骋,只得跟在墩儿后面一步步行来,及至到了眼前,借着门外灯笼,就见围墙石阶甚是齐整,墙里伸出几枝梅花,在静夜中散发着幽香。
墩儿将人迎进来,屋里炭火烧得热热的,墩儿媳妇林氏带着几个仆妇早已经备好沐浴用的香汤。林氏见方犁和贺言春不肯进来,两人手牵着手站在门口仰脸看梅花,忙道:“三郎,君侯,快进来洗把脸吃饭!黑地里有什么好瞧的?赶明儿再看不迟!”
两人听了,相视一笑,缓缓进了屋。灯光照着桌上热腾腾的饭菜,令人浑身上下都松懈下来。早有奴仆上前接了斗蓬,送上热水。贺言春洗过脸,却不入席,四处瞧了瞧,道:“怎么你那兄长不见踪影?难道他不晓得你要来?”
方犁忍不住好笑,尚未开口,墩儿忙在旁边答道:“君侯是说郭大郎么?大郎却是不晓得你们要来,他大半月前就走了,说是回常平城里看望母亲和媳妇去,年后才得回来!”
贺言春心头服贴,面上却故意露出点遗憾,看着方犁道:“谁想千里迢迢来一趟,却与他错过了!”
方犁瞥他一眼,道:“既你这么想着他,等过完了年多住些日子不就是了?他总会回来的!”
贺言春便不说话,只抿着嘴笑。方犁许久不见他这般自在,心里也欢喜起来,待要撩拨他两句,碍着周围都是人,只得罢了。此时小殷百里也都洗了脸过来,方犁便道:“又没有外人,都来一起吃了各自歇息去!”
百里小殷便都围着桌子坐了,连林氏也被请了来。墩儿想着平虏侯新近服丧,特意温了一壶素酒过来。几人一边吃酒吃菜,一边围炉闲话。方犁先问林氏来这里过不过得习惯,林氏便看着墩儿笑道:“刚来时还有些不惯,如今也好了。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不是他到哪里,我便跟他到哪里去!叫他一个人来,有什么意思!”
墩儿也不说话,只是笑嘻嘻地低头给方犁贺言春搛菜,方犁便笑道:“庄子上无人与你做伴,也太冷清了些!”
林氏笑道:“不妨事!庄上有仆妇们同我作伴呢!而且大郎前儿也说了,若这番回常平去,那边平稳了,便将母亲和娘子都接过来。等她们来了,这庄子里可不就热闹了?”
方犁听说干娘要过来住,愈发高兴,却又突然想起贺言春是丧母之人,忙把话头打住,却问起田庄上收成来。说了半晌,忍不住又道:“今儿打镇子上过时,我想起上一回来这里的情形,这一晃眼都十年过去了,顿时觉得自己老了一大截!”
墩儿和林氏忙嗔道:“三郎说哪里话?如今你正青春年少,多少好日子在后头呢!”
小殷却啧舌道:“原来三郎十年前就打此处经过了?那时您才多大年纪?却到这里来做什么?”
众人被他挑动兴致,顿时七嘴八舌回忆起路过清水镇的事来,其中墩儿说到夜里被人哄抢商队财物时,小殷咋舌不止,连百里也听得呆了。末了墩儿又道:“你道咱们怎么会把房舍修到这深山里来?就是三郎和君侯两个被盗贼追着,在这里过了一夜,晓得这处有几间荒宅,才托郭大郎买下来的。去年咱们来的时候,这里还荒成一片,如今整得田园连片,也颇能住人了!”
小殷忙道:“原来君侯和三郎那时便认得么?”
方犁便扭头去看贺言春,就见贺言春脸上带点薄醉,也笑着看他,那长眉修鼻在灯下看着,份外英俊。他心里一动,也笑起来,道:“可不是!那时便认得了,谁想转眼过去这么多年了……”
墩儿也跟着感叹不止,又同小殷百里讲些行商路上的故事。那几个听得津津有味,这边贺言春却放下筷子,在桌下伸过手来,把方犁的手轻轻攥住,再不松开了。
翌日早晨,方犁醒来时,身边衾被尚温,贺言春却已经不知起床去了哪里。他许久不赖床,此时却在被窝里多躺了一会儿。就听屋外鸟雀叽喳喧闹,远远廊下有脚步声来来往往,间或林氏和墩儿说几句话,大约正嘱咐奴仆们准备饭菜、洒扫房舍。方犁听了一会儿,再躺不住了,穿了衣服起身,刚趿着鞋开了门,外头林氏听见动静,忙让小厮端热水进来给他洗漱,又隔着门笑道:“快些儿洗了来吃早饭!”
方犁梳洗完毕,走出屋外,站在院子里四处瞧。此时天光大亮,他这才看清楚,这一带房舍建在半山腰上。周围群山环绕,虽是深冬,却也苍绿深红一片,被薄雾环绕着煞是好看。
出了他们住的东厢,便是一座庭院,院中建着山石池塘,山石间还种着一株红梅,开了满树的花,映着旁边清浅溪流,十分活色生香。方犁看了一阵梅花,顺着那溪流打小门里绕出去,就见围墙外头有个小小平台,后面又有几百竿修竹和一泓清潭。站在潭边往坡下望,却见远处几点人影,看模样贺言春也在当中。
方犁便朝坡下喊了一声,果然其中一人应声抬头,朝他遥遥招了招手。此情此景,无端只觉得眼熟,方犁想了好大一会儿,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心沧桑
等方犁沿着石阶缓缓走到坡下时,就见贺言春正蹲在两只羊旁边,和墩儿家的大小子虎头说话。两人不知说些什么,把个五六岁的虎头听得点头不迭,一副对平虏侯附首帖耳的神情。
方犁不由好笑,道:“大清早饭也不吃,跑这里蹲着做什么?”
虎头穿一身簇新的棉衣棉裤,圆鼓鼓的一小只,也学贺言春蹲在羊旁边。见方犁来了,忙笑嘻嘻地招手道:“三爷,快来!侯爷在教羊羊说话哟!”
方犁便故作诧异道:“是么?”也凑过去蹲着,三人围成一圈,就见贺言春拿了一点草递到两只羊的嘴边,等羊吃完了,便拍拍其中一只的头,道:“好不好吃?”
那羊果然抬头咩咩叫了两声,贺言春笑道:“没吃饱?还要吃?”
虎头忙大献殷勤,屁颠屁颠地跑去旁边抽了两把干草过来,递给贺言春。贺言春不接,却道:“你来和它说话。”
虎头巴不得这一声,忙也有样学样,把干草喂给羊吃,嘴里还呶呶地唠叨:“我家黑尾最乖了,快吃草!……我好不好呀?你吃了快长大,叫阿娘挤羊奶给我吃好不好……”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咽了两口唾沫,方犁和贺言春见状,不由都笑起来。三人正伺弄羊儿,就见墩儿也顺着石阶下来了,远远地就喊:“三郎,君侯,叫我好找,原来跑这儿来了!家去吃早饭罢!”
方犁答应着站起身来,虎头看见他爹就要撒娇,忙丢下草,扑过去揽着墩儿的腿要抱。墩儿把自家小子抱起来,又对另两人道:“三郎,君侯,快些走!饭摆好了,迟一刻,粟米儿粥要凉了!”
他一边催促,一边在前面抱着儿子上了台阶,方犁便也拉贺言春起了身,拍拍他身上的干草,两人牵着手缓缓走在后头。走了一程,举目四顾,就见半山坡里种植了好些桑树,眼下树苗还小,但过不了几年就能养蚕。方犁便道:“颖阳老家里,每到春日,家家都要采桑孵蚕,你见过养蚕么?”
贺言春摇头,想了想道:“槐蚕倒是见过,又肥又软,恶心得很。当年在公主府里上学,还和石头儿拿那东西吓过夫子……”
他自打病好后,做什么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神情。早上好容易有几分精神了,这时候却又怅怅的,方犁见状,忙故意引他说话,道:“等以后不打仗了,咱们也来这里采桑养蚕,好么?”
贺言春看着远处群山,脸上有点茫然,道:“当然好啊,就只是……也不知道那是哪一天。”
方犁听了心里不由叹息。如今大夏国中,凡有井水处,必有人听说过平虏侯。这位骑奴家庭出身、三伐匈奴均大胜而归的年轻将军,已经成为大夏朝的一个传奇,成为无数热血男儿的榜样。这些年轻人或许并不了解战争,却都梦想有一天也能同平虏侯一样,为大夏开疆拓土,凭战功封王封侯、名垂青史。不管平虏侯本人愿不愿意,他都是骑兵营的一杆旗帜,每年都有无数大夏儿郎怀着满腔报效国家的热情,为进骑兵营挤破了头;同时他还是皇帝亲手打磨出的一把好刀,匈奴一日未灭,皇帝便一日不会让他归隐田园。
方犁心里清楚,嘴上却笑道:“你少推托!富贵日子过惯了,只怕你到时不肯搬到这偏乡僻壤来,那可怎么办?”
贺言春看看他,淡淡一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么?我本就没什么远大志向。这辈子能有几间房、两亩地,有你陪着,便心满意足了。只是……也不知有没有那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