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觑着他笑道:“怕不止是拉你吃酒罢!”
方犁低头倒茶,含笑不言。贺言春便道:“算缗令一出,多少商贾之人急着找靠山投奔;又有多少权贵公卿急着跟商人撇清。你倒好,上赶着揽事去了。”
方犁叹了口气,道:“说起来,那张老板还和我合伙做过生意,也是个实诚之人。虽说这几年没大来往了,为人也不可太过绝情。况且他也并未求我办什么事,不过打听打听内幕罢了。”
贺言春皱眉道:“他怎么问你的?你又怎么跟他说的?”
方犁道:“他问这赋税该不该交。我告诉他,算缗令出,必有商贾不服。皇帝正要拿人作筏子,他何苦上赶着找不自在?更何况,那算缗令规定,商贾人家自行申报财产,你想想,朝廷若无后手,不就人人都能骗报瞒报了?那还找谁收钱?皇上岂是这等无用之人?也太小看了他。说了几句,我看天色不早,便各自散了。”
贺言春低头想了一阵,道:“这也罢了。只是既晓得他必有后手,以后便应少跟那些人来往才是。朝中谁不知道你出身商贾?这算缗令出来后,必有人盯着你。咱们还是小心些好。”
方犁应了,看看他道:“你今儿宫里去了?怎么说?”
这时胡安摆上饭来,方犁因在外面没好生吃,又陪着贺言春吃了一回。等伺候的奴仆退出去了,贺言春才把进宫的事一一说了。方犁叹道:“前何倨而后何恭也?早知还得征伐匈奴,何苦那样冷着你?”
贺言春一笑,道:“想是要叫我明白,他能抬我,也能毁我罢。”
方犁听了那个毁字,份外觉得刺耳,便道:“咱们处处谨慎着,皇上也未必敢明着把你怎么样,他也要一世英名呢。”
贺言春没说话,只把拆好的鱼肉挟到方犁碗中,心想,他的三郎终究是磊落之人,顾情义,也爱惜脸面。可皇上却是手段高明、心黑手辣之人,一旦他翻了脸,又怎会容人把事情放在明处?
第一百四十二章 告缗出
朝廷发布算缗令后,商贾人家虽大多愤愤然,却都晓得胳膊扭不过大腿。各地官府派人统计资产时,那些巨商大贾们无不招待得热情周到,暗地里却是能瞒就瞒、能少报就少报,官府差人跟这些人也熟,少不得有偏袒的。最后几十万钱的身家,多半会瞒报成几千钱。按比例只须少少地缴纳一笔赋税,以应付朝廷差事罢了。
延挨到这年九月,各地缗钱陆续征收得差不多了。一次朝会上,有官员把征收情况呈报皇帝,皇帝听了,半晌皱眉不语,后来冷笑了一声,道:“难怪人都说无奸不商!偌大国家,竟没个身家百万的巨商!京城东西两市,听说一顿饭吃掉万钱的商人多的是,怎么?如今个个家里只剩几千钱了?”
负责征收税赋的官员见皇帝怪罪,不由伏地不起、不敢作声。唯大农令昂然出列,对皇帝奏道:“匈奴侵盗北疆,朝廷频频以数万骑出击胡地,以保边地安宁。将士们舍生忘死,陛下为筹军费,也不惜减了宫中膳食。国家用人用钱之际,可叹这些商贾,坐拥巨数资产,却既不佐国家之急,又不扶黎民之困,着实可恶!愿陛下严惩之!”
群臣纷纷附和,皇帝也点头,随即命大农令草拟出个章程,要对骗报瞒报的商贾予以严惩,徐久诺诺领命。这日退朝后,不过半日,消息便传遍京城,大小商贾之家无不心惊胆战,都以为皇帝要杀鸡骇猴以敬效尤了,只不晓得那把刀会落到谁的头上。为了藏匿财产,京城富商钻墙打洞者不计其数。
十月中旬,朝廷官员几经商议,发布告缗令。官府派人重新统计商贾资产,有隐瞒不报或骗报瞒报者,一律没收资产,并罚戍边一年。鼓励百姓告发隐匿虚报者,一经查实,官府没收偷漏缗钱者的财产,并将其中的一半奖励给告发者,这就是所谓的“告缗”。
告缗令一出,天下大哗。人们顿时明白了,皇帝落下的那把刀,并非指向某一两个商人,而是全大夏所有的商人!要知道,官府虽难打发,却并非没有对策。御史也好钦差也罢,都是外来的,谁晓得你家有多少车船牛马?少不了要差人下来勘查,而勘查是要时间的,日子一久,商家或贿赂官差、或另找地方藏匿财物,一来二去总是有机可乘。但告缗令最毒的一招,就在于以半数财物奖励告发者。自古财帛动人心,哪家商贾没几个得力的心腹?行走在外,谁不曾招人眼红嫉恨过?一旦被知情的人告发到官府,不仅辛苦几辈子的钱财保不住,更要家毁人亡,可以说是十分要人命了。
告缗令一经推行,整座京城便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当中。这天胡安去市集买东西,回来后好一阵叹惜。原来昔日繁华的东西两市,店铺多已关门歇业。满城里小道消息乱飞。不是今天张家被查抄,便是明天李家被告发。中产以上的商家,生怕飞来横祸,自家也被人告发,莫不终日惶恐。
晚上等方犁回来后,六儿伺候他吃饭时,便说起白日见闻,道:“今儿李记丝帛铺也关门了。我听人说,他家原有个小厮,跟主人家婢女有私情,被那李老板晓得了,打了一顿赶出去了。前儿那小厮去官府告发,说李老板庄中丝帛绸缎都藏在何处,家中奴仆车马也远不止报上去的那数。今儿官府派人上门,那李老板晓得大事不好,偷偷把自个儿关在屋里,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了呢……”
他这厢呶呶说个不停,却没注意方犁已是食难下咽。恰胡安过来,见此情形,忙把六儿赶了出去,道:“叫你来伺候吃饭,你尽站在旁边胡嚼!看把唾沫星子溅饭碗里!……三郎,这汤冷了,我给你换碗热的来。”
方犁却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把饭菜收了罢!”
胡安觑着他脸色,小心道:“幸而早两年听了三郎的话,把咱家该卖的铺儿和车队都卖了。那时我还心疼,都是来钱的勾当,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如今才晓得还是三郎看得远,不然,这回咱家也要跟着着急了。”
方犁长叹了一声,道:“我虽晓得皇上必有后手,却料不到他手会这么黑。那肯去告密的,有几个侠义之士?大多是假公济私、乘火打劫之辈。朝廷以重金奖赏这些人,长此以往,岂不是要人心大坏?”
胡安见他忧形于色,不由心疼,忙安慰道:“那也是他们瞒报在先。再说了,别人倒霉,关咱家甚事?三郎何苦替人操心抱不平?侯爷前儿也交代过,让家里人不要乱说话,免得招了小人,三郎这话只宜在家说说,出去可得谨慎些!”
方犁低头想了一阵,道:“别人倒霉,怎么不关咱家事?远的不提,就说那李记丝帛不开了,以后若要买绸买缎,你可找谁去?”
胡安一时语塞。方犁又摆手道:“不过你也别担心,我自有分寸。你下去罢,我且歪着翻翻闲书。”
胡安只得端着碗碟下去了。路上心中叹息,想到三郎心里装着事,举家上下也没有人能为他分忧。唯有侯爷能时时宽解劝慰他几句,--只可惜侯爷近来又到北边巡视几大军营去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得回来。想到这里,不由又叹了几声,黯然往厨下去了。
光是京城闹得人心惶惶,显然还不够。过了几日,皇帝打算派遣御史和廷尉分批前往大夏各郡国,处置地方上的告缗案件。方犁终于按捺不住,上了一道疏,条分缕析地说明,没收商人财产虽可暂时充盈国库,却有种种弊端,不啻于杀鸡取卵、涸泽而渔。其一,商贾破产后,从商者少,则物价必贵,民生多有不便;其二,若无商贾在各地流通有无,那些工匠作坊做出来的东西却卖哪里去?长此以往,必将带来大夏工商业的全面萎缩和坍塌。还有其三其四,不胜枚举。这道疏一出,立刻一石激起千层浪,好几位朝臣也跟着上奏,历数告缗令带来的恶劣社会影响,说得气愤愤的,龙椅上的皇帝却变了脸色。
不等皇帝开口,底下便有大臣率先冲方犁等人发难,双方你来我往,在朝堂上吵作一团。一方说鼓励告缗败坏人心,另一方便道这叫以毒攻毒;一方说告缗令影响民生国计,绝非仁君所为,另一方便咄咄逼问,难道任由北疆匈奴烧杀掳掠便是仁君所为了吗?吵到最后,皇帝摆手让改日再议,朝臣们只得咽下唾沫星子,悻悻地散了朝。
方犁当晚回家后,独自在灯下沉思,想到自己与皇帝政见不行,若被派到地方上推行告缗令,又下不去狠手,必会被皇帝见责,搞不好还要拿他扎个筏子给世人看。还不如趁此机会,称病罢官算了。想到这里,便提笔写了一封称病疏,第二天就派人递了上去。
称病疏递上去后中,如石沉大海,也没个回音。方犁便日日在家高卧,也不去官府理事了。谁想过了几天,一日清早,门外忽然有人敲门,声音十分急促,原来是朱彦派了奴仆来,说要请他过府一趟,有要事相商。朱彦是文毅公何推之门下弟子,当年和方犁来往密切,这些年也没断了交住。方犁闻讯,急忙换衣服去了。到了朱府后,就见里头聚着好几人,细看都是何门弟子。
朱彦等人见了方犁,忙都过来施礼。宾主寒喧片刻,朱彦便使眼色,伺候的奴仆纷纷退出去,只留一二心腹从人在旁守着。朱彦见没了闲杂人等,这才对方犁道:“使君昨日朝堂上一番言论,朱某和众人都极佩服。夫子生前便曾对我等说过,使君为人外圆内方,有大智慧,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还不等方犁致谦辞,旁边便有人急急地道:“今日请使君来,正为告缗令一事。使君可知道,昨日右内史胡敏被抓起来了?”
方犁称病在家,自然不晓得,闻言不由吃惊。众人忙七嘴八舌同他细说端详。原来右内史胡敏现掌着京城秩序,见告缗令推行以来,有些屑小之辈上窜下跳地折腾,京城一片大乱,心里便十分不以为然。有两回还出手惩罚了告缗之人。此事被主持推行告缗令的大臣李恪知道后,李恪一状告到了皇帝面前,说胡敏是因为收取了奸商钱财,这才一意偏袒,致使法将不法等等。皇帝大怒,昨日已经将胡敏抓起来了。
胡敏和众人同属何门弟子,这些年也算是个能吏,如今有难,众人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便由朱彦出头,召集大家商议解救办法。方犁虽并未拜入何推之门下,但他当年出仕是何推之所荐,如今又上疏反对告缗令,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众人自然就把他也叫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都是瞎写的!瞎写的!大家不要考据,默念架空五百遍!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朋党祸
众人七嘴八舌,言辞激愤。方犁在旁听着,心里却生出不好的预感。果然,后来有人提出要联名上书为胡敏求情。这时朱彦看看方犁,道:“方使君以为如何?”
方犁沉吟片刻,果断道:“只怕不妥。”见众人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停了停才缓缓道:“当今圣上虽是明君,性子却颇有些执拗,生平最恨敢威胁忤逆他的人。这联名上书,说穿了,便是想以民意挟裹皇上,他又怎会不怒?”
旁边已有人按捺不住,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难道眼睁睁看着胡内史落难,我等只能袖手旁观?况且诸公今日所为,不独为救胡内史,而是为天下兴利除弊,我等身为谏臣,又怎能因为身惜官位而畏缩不前?”
方犁见他出言讥讽,顿时心里有气,低头吃茶不语。朱彦作为召集人,见那个照直嚷嚷出来,脸上也挂不住,忙道:“万公,我晓得你素日与胡内史交好,心中担忧才说出这番话语。只是你莫非忘了?方使君前儿才在朝堂之上仗义直谏,诸君之中,又有多少人有此胆色?”
那人听了,不由老脸通红,忙拉着方犁道:“使君休怪!我万某性子憨直,刚才说的那身惜官位者自有他人,你休多心!”
方犁见他性子莽撞,想必自己即使详说利弊,他也必不肯听。若他抹不开情面,掺合进了这事,保不定日后便要召祸,不如抽身早退。心思已定,便朝屋外小殷使了个眼色。小殷会意,过得片刻,便进来凑到方犁耳旁,悄悄嘀咕了几句。方犁于是起身告辞,只道家中有客人来,要先走一步。朱彦虚留两句,便送他到门口,路上叹气道:“联名上书这事,我也觉得颇有不妥之处。只是万兄等人一心想救胡内史,这一时三刻,还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方犁见没有旁人,便冷冷一笑,道:“朱兄,屋里那几位,除了要救胡内史,只怕还想为自己搏一个仗义直言的美名。只是我以为,这联名上书非但救不得胡内史的性命,还会将诸位也牵扯进去。朱兄,你向来细致稳妥,这事还请务必三思!”
说得朱彦长叹连连,点头道:“我何尝不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只是……,唉,罢了罢了,待我回去与他们细细商量了再行定夺。方兄弟,今日他们有冒犯你的地方,改天我置酒给你赔罪!”
方犁知道朱彦身为何门弟子,自当和众人荣辱与共,想抽身怕也并不容易,于是客气了几句,两人便在门口分别。朱彦进去陪客,方犁便骑了马,缓缓往家走,一路心绪纷乱。尤其经过西市旁边时,但见大半店铺都关着门,路上也没几个行人,唯有些残破的旗幌在风中拂动。方犁驻马而立,怅然想起十多年前初进京城时的情形。那时街市何等繁华,如今却只余满目萧条了。
没过几天,一次大朝会上,奉常寺太常掾万应、大司农府太仓令朱彦等人果然联名上疏,一是为右内史胡敏开脱求情,二是大力抨击告缗令,且言辞极为尖锐,并声称这条法令简直是公开的祸国殃民。不出方犁所料,皇帝当时听到一半就翻了脸,也顾不得一世英名了,站起来喝令把联名的几十人都抓起来,要先治一治他们结党营私、妄图把持朝政的罪过。
等诸人进了昭狱,各家的父母妻儿都慌了,满京城里打点,都想托人去求情。只是众人听了那“妄图把持朝政”的罪名,先就胆寒,生怕和他们归为了一党,自顾尚且不暇,又有谁敢去为他们出头?
朱彦万应等人下狱后,皇帝发话说要严审,廷尉府官员不敢殉私,几番拷打之下,便有人召出收受京城某富商贿赂的事来。又有好几人捱不得毒打,相互攀咬,遂把亲朋弟子都牵扯进来,到最后,因为此事而下狱的人竟达百人,这便是元始十七年的“何党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