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人间 第230章

  没多久,水罐车的管子灵活的抽动起来,一些搅拌着血丝的水从车的缝隙里流出,又随着预先垫在地面的塑料布,灌入下水道。

  坐在车顶哼唱的她始终没动,只有那件红裙路过她的时候,她的嘴角勾了一下。

  连燕子双手束在大氅内,慢慢活动到江鸽子身边。

  江鸽子尽量保持表情平静,用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问他:“那是什么歌?”

  “爱的教育。”连燕子回答了曲名,然后轻叹到:“她喜欢这样的歌啊。”

  “这样的?”

  “对,这是一首古老的儿歌,您没听过么?”

  “没有。”

  “恩……您冷么?”

  “还好,那边快结束了吧?”

  “恩,应该很快,这是个寒酸的葬礼,并不需要太多的仪式……”

  正说着,那边的车门被再次打开,有人用抬出红纱蒙着的已经开始软化解冻的躯壳肉体。

  他们将无依无靠的她放置在琴盒当中,江鸽子走过去,低头俯视她。

  此时,她在绵软的被絮当中,如婴孩沉睡,她的脑袋带着一顶奇大的帽子,帽子上还有黄色的装饰布花。

  大概是她眼部受头伤连累,无法恢复原来的样子,他们就给她往下扯了几层红纱格挡,尽量掩盖狼狈,只露出笔直的鼻梁,以及向上用某些特殊化妆品故意拉出唇角弧度。

  看了好半天,江鸽子才嘀咕了一句:“像在苦笑。”

  他身边传来一声呢喃般的解释。

  她说:“并没有笑啊,而且我一点也不想笑呀。”

  江鸽子知道是谁,也没有回头看她。

  他只是接过一边庄九德递来的相机,对着琴盒里面的她,咔嚓了几下之后,他合拢琴盒棺材,又脱去自己的大氅。

  一群贵族站在避风处僵立着,天气很冷,低温当中那些从车里流出来的水已经迅速幻化为血色冰花。

  因为教养问题,那些年轻人没有动,他们只是看着远处那群人在一直小声交谈着。

  他们说着那位冕大人的故事,说她的传说,说她的最后癫狂。

  后来,当那些血水从车里流出,他们开始静默站立。

  好半天,才有一人轻飘飘的来了一句:“我觉着,我以前似乎从未努力过,或者说我努力地还不够。”

  “是呀……不管什么人,不够努力大概就是这个下场吧。”

  “万一,我说万一……”

  “什么万一?”

  “万一一会那边的人要求我们抬灵怎么办?”

  “当然是拒绝了,我们谁敢代表家里人做这样的事情,来此帮忙也是看在巫大人的面子。”

  “对!就是这样……红裙子啊……他们说冕大人生前一直穿孝服,死后反倒要求穿红裙了……”

  “我奶奶老了的时候,也见天穿的花红柳绿的,呃,相当刺眼……”

  “喂!”

  他们看着她被抬出,看着那位长相俊丽的亲王拿着相机随意咔嚓一番后,他开始站在寒风里脱大氅。

  “他在做什么?”

  “谁知道!”

  江鸽子把黑色的大氅递给连燕子,又从戚刃手里接了麻绳,开始绕着棺木来回捆扎一番后,就如背五姑奶奶的那尊大棺木般,他也把这一副背了起来。

  人群当中传来一片低呼声,江鸽子却觉着,这个棺木远没有五姑奶奶的份量瓷实。

  有乐队慢慢敲击起传统的礼器乐器,江鸽子背着棺木,慢慢跟随在他们身后,表情平静肃穆还跟着节奏,按照礼仪缓慢移动。

  她围在江鸽子身边好奇的打量,不断在问:“你是谁啊?是小爱之后又出生的弟弟么?”

  后来她又说:“我觉着你不是,他们家养不出你这样的人啊……你的力气可真大啊,谢谢您给我抬灵啊……”

  她忽然就跟江鸽子亲近起来,如孩童一般在他身边抱怨自己的裙子不合适,那个该死的装殓师傅,临时裁剪了一块纱料,粗针大线的帮她接上了一块,最后竟然把缝衣针都留在了她的裙摆上,真是太失礼了。

  她说,她不喜欢那谁化妆,也不喜欢那顶帽子,她想露着脑袋上的窟窿,坦荡的躺在那里唱死亡之歌,也不知道小爱怎么安排的,竟然给她预备了那样一顶帽子。

  她说……小爱总是那么傻,她说什么他都信……

  江鸽子在心里不断的翻着白眼。

  一个小时后之后,这种昂长而缓慢的流程总算行进完毕,这群人总算来到一间看上去比较简陋的,一眼就能看出是临时用简单建材,拼凑成的仪式大厅。

  江鸽子到了这时候,才明白赞化的意思。有人赞美她被挫骨扬灰,粉身碎骨。

  她站在哪儿,高兴的看着那个名字,好半天才兴奋的说:“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恨我!嘿!这可真好啊!”

  说完,她飘进了大厅内,兴奋的在排椅上踩来踩去,在人们的脑袋顶蹦来蹦去。

  江鸽子双手缓慢的将棺材放置在简陋的石台上后,这才接过戚刃递给他的热毛巾擦了双手,披着大衣坐在排椅的第一排,他还要亲手送她进新砌成的焚化炉。

  有人为他捧来热水,江鸽子接过去也没喝,就双手抱着在那儿发呆。

  不管有没有来祭拜的,按照规矩他都要坐在这里等待到十二点。然后待到阳光鼎盛的正午,他才能送她走。

  石台对面,一个长长的祭台被铺排起来,黑色金边的金丝绒铺在它的石面上,四季水果,五谷杂粮被一碟碟精致的摆着。

  赞化厅内十分空旷,即便是这里坐了上百位的古巫,也塞不满一半。

  一切都安静,有人偶然耐不住憋闷,干咳嗽几声,就显得相当突兀,然后在这种沉闷的突兀当中,有个老眼昏花,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进了屋,这是第一位祭祀人到了?

  江鸽子放下水杯站了起来,他跟在这位老先生身边,一直跟他走到灵前,看他老眼昏花的与亡人告别,他围着棺材平静的转了一圈,没有去看仪容,最后只从上衣襟拽出一支艳红色的玫瑰,放置在祭台上,又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把零钱,很认真的数了一次钞票后,将它们全部奉献到了祭台之上。

  这是给亡者买烧纸的钱儿。

  她好奇的看着这个老者,一直看到他坐在排椅上,她还在纳闷的追忆,不断嘀咕着:“你是谁呀?”

  她思考了很久,一直到她无意中看到那老人的手指,看到他右手中指只剩半截之后,她才恍然大悟的拍手说到:“哈,想起来了!你是我的园丁啊,你养的玫瑰最红了,我记得你呢,谢谢啊!”

  说完,她飘过去,笑眯眯的坐在老园丁的身边。

  她的姿态依旧高贵,老园丁的表情安详的坐着,就像多年前,他给她种满一园的玫瑰,终于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所有的花儿都开了……穿着红裙的女主人来到花园,她坐在花园椅上,她笑眯眯的看着她的花,而她的园丁也在远处带着草帽笑眯眯的看着她。

  各自都十分满足。

  一个人,无论生前做了什么样的事情,即便全世界都说她丑陋,然而依旧有人记得她零星的好处。

  被她捐助过的贫寒学生,暗恋过她风采的崇拜者,她的裁缝,她的厨娘,来人不多,然而红玫瑰堆起来,依旧将黑色的祭台面,堆出成片的红花来。

  最后,庄九德慢慢站起来,找到一把剪子寻了这厅内装饰的红花,剪下一大片之后,他捧着那些花来到祭台前,开始认真的一点点装饰起来。

  等他装饰完,回到江鸽子身边后,他才不好意思的对江鸽子强解释道:“她给我颁发过艺术家奖,我与这位大人也算是有些缘分的。”

  江鸽子没有说话,而她却兴奋的在九德先生身边笑着说:“是么?你也倾慕过我么?对不起啊,我已经记不得你了,谢谢你啊!”

  她站在那儿,看着零碎的来客,即便零碎的许多人她也是不认识的,她依然真诚挨个道谢,有的谢了好几次。

  最后她挨个过去跟那些人告别,一直告别到,有个穿着黑衣的老妇在一位中年人的搀扶下,缓慢的走进这间简陋的大厅。

  她顿时凝滞了,接着整个头发都像天空飞扬起来,如旋风一般她冲过去,伸开自己的双臂,大力阻拦着,喊着:“滚出去!出去!!”

  她愤怒已极,语气颤抖,然而那老妇依旧被人搀扶着,缓慢的穿过她的灵体,慢慢走向棺木。

  她很执着一直在阻止,一直在阻止……

  屋子里有上百位古巫,他们是能够看到亡灵,也能看到她的愤怒的,然而他们一动不动,只有连燕子慢慢站起来,走到江鸽子身边坐下后,他低声侧脸对他说:“一会就会有人猜测,女皇到底是……来过了。”

  江鸽子神情微微一惊,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个老女人这么近,然而连燕子这话真听上去,似乎泛着一丝丝古怪的意味。

  他歪脸认真的打量来人,那老妇看上去已经苍老,如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般,她步履蹒跚,需要借住别人的力量才能走稳。

  他看不到她的长相,只看到她佝偻着身躯,穿着一件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貂大氅,带着宽沿的貂帽,有些质量的黑纱隔绝了她的一切表情。

  她的难过似乎是可以传染的,黑色,沉闷,压抑,颤抖。

  厅内人看不到她的脸,然而看到她身边的搀扶人,依旧有人能推断出她的身份。

  除巫与江鸽子,大部分人就都站立了起来。

  即便这位不想公布自己的身份,她似乎是想以母亲的身份来到这里,送自己的女儿一程。

  然而她的女儿已经被除名,她又只能扮演一位平常人,如平常人一般相送。

  这可真哀伤啊!

  她缓慢的走向台阶,依旧在穿透着她的灵体,她缓慢的走着,来到棺木前,开始绕着她旋转,像个伤心的母亲,心碎却不得不面对……

  不知道何时起,在厅外音乐有凄婉的提琴声轻轻的传来,那边就像演绎着一场伤心的戏剧般放送着断肠的气氛,她最终停在了她头部的位置,几次想伸出手,害怕,伤心,最终母爱终将战胜一切,她还是将手探入棺中,低着头,肩膀开始颤抖……

  有人低声呜咽,磕磕巴巴的叫了一声:“陛……陛下,请不要难过……呜……”

  时间静默,只有依然愤怒的她,不断的,对世界不断的无声怒吼并反抗着。

  连燕子在江鸽子的耳边轻声说:“您知道么,比起我们家,皇室人的成长大部分是孤独的。”

  江鸽子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好奇的歪歪身体,离他更近了些。

  连燕子继续低声道:“一个孩子生出来,被无数双手接在手里,有保姆,有宫廷医生,有教育专家,有一切人却唯独不会有一个政务繁忙的母亲,她忙的要死,是不会与孩子们培养出这样的情感的,太假了!”

  他下巴向台子上微微扬了一下。

  被他提醒,江鸽子再次举目观察,这一次他倒是看出一些不对了,台上这个人,肩膀略宽,骨架有些大了……所以这压根是个男人?

  她到底没有阻止到他,看着他伸出双手□□最后的面颊,犹如泄愤一般,他祸害她的仪容,并且在那层黑纱的遮挡下,他竟然在笑……

  她到底是放下了一切的尊严,哀伤的抬脸向屋子里的一切人哀求。

  “来人,谁来一下……能让他出去么?”

  “谁能来一下?”

  “小爱,帮帮姐姐好么?我跟你道歉,我错了……我不该在她的心里埋下了对你仇恨的种子,我毁了你的整个人生,我道歉,你帮我把他赶走好么,小爱……你在哪儿啊……”

  原来是这样啊……到了这一刻,江鸽子总算是略明白了所谓的皇家关系学,也明白俞东池纠结所在了。

  她亲手培养他长大,在他面前死去,在他与女皇内心,各自埋下对立的种子,俞东池被逼迫到最后一步,有女皇的不安,也有从前留下的无法纾解的心结。

  俞东池走到了一切亲人的对面。

  所以她到底是成功了,到了最后她都指名俞东池办理自己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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