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醒林心想。
他难道认得我?我今日并没有穿本门的衣服啊……我一个无名小卒,他要把我怎样……
上一个镇九门的胡万,也是光天化日之下……在集市上……被化为齑粉……
醒林手里的油流进袖子里,冷汗流了一脖子。
在他蹿起来的前一刻,那魔头的脚步停下,停在炸鱼摊前。
浑身油腻的老板熟练地用大笊篱把生鱼下锅,金色的油刺啦一声冒出无数大泡,一阵轻烟带着香气四散开。不一会,捞出鱼,已是外焦里嫩,带着腌好的香料,令人食指大动。
那魔头凝眉,盯着那笊篱上的炸鱼看。
他旁边一个小孩,掏出一窜钱扔到老板的钱箱,喊道:“吴叔,还是要两斤。”
老板道:“好嘞!”一边忙活,瞅了前面挡着光,一动不动的年轻人道:“十五文一斤,你要几斤?”
刚那小孩掏钱时,那魔头便盯着小孩掏钱的动作看,如今听老板问他,转身便走,不再看了。
而醒林,已在生与死之间思量了一个来回,
那魔头走出数丈了,他还未明白过来。然等他明白过来时,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竟然敢悄悄跟在他身后,尾随他越走越偏。
最后他那点微末本事和小胆子,制止了他的脚步,实在是不敢再靠近了,而那魔头也终于停在一片野湖前。
这野湖没什么景致,面上浮着些绿萍,冒着小泡,一些脏树枝和剩菜剩饭漂在远处。
他背对着醒林,在这里静默半晌。
醒林躲在一片树枝之后,琢磨不透他想做什么。
等人?赏景?都不大像。
忽而,那魔头双手骤出,湖面炸裂出十人高的水柱,脏树枝与死鱼齐飞,绿浮萍与树枝一色。
在惊天响动中,又连炸二十多次。把这片无辜野湖炸得千疮百孔。
破杯烂碗水草臭鱼落了一地,那魔头在一片破烂里站了一会,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醒林屏住呼吸,恨不得遁地逃跑,他正是朝自己这方向走来!
醒林藏身三五根破树枝之后,遮住头遮不住脚,他心中再起响起“完了”两个字。
这两个字响完,那魔头从他身旁一丈之地,视若无睹地经过。
醒林才十八岁,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一日之内死了两回。
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炸鱼,他的脑子终于使劲拽回他,做出了正常人该做的事——跑,跑得远远的,不要撵着那魔头,小心不要被那魔头撵上。
他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市集,夏百友正在摊前寻他,见了他正要数落。他一把拉住夏百友,废话不多说,一溜烟跑回玉房宫。
把所见所闻一一禀告给各位掌门后,他自然挨了好一顿教训,自己亦是后怕,从那之后有半年多不敢暗自出门。
而听闻玉房宫弟子也被禁令数月不可私自下山。
半年后,“天掷”这个名字在仙门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魔窟仿佛有了靠山,在东南沿海一带,频繁地,猖狂的滥杀无辜,为害一方。
仙门决心镇压魔道,去除忘月窟这颗毒瘤。
东南海边,饱受侵害的镇九门发出本门的斩浪巾,一呼百应,十二大门派带着精要弟子齐聚镇九门,与魔窟大战数月,而天掷,以一人之力,如罗刹天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切菜砍瓜般削肉杀人。
他身后的红河流淌,尸身横叠,一条窄窄的血路被他硬生生打开。
胡得生胡掌门的话应验,仙门的劫难到了。
第八章
这数月中,醒林于东南与东北两地不停来返。他本修为低微,东南沿海线上用他的地方不多,只好帮忙运送箭矢等物资。
此时传来一个消息,不日前,玉房宫与紫极观的弟子被围困在一座小山中,镇九门的胡争如独自赶去支援,将那山中恶鬼杀了大半,自己断后,护着众弟子逃生,不幸的是,被那后至的天掷所擒。
那胡争如年轻骁勇修为高,忠肝义胆有担当,在镇九门中无人不服,本是下一任掌门的不二人选。胡掌门骇痛过度,颓然倒下,放话谁能救出胡争如,谁就是镇九门的恩人。
征战之中,生或死皆属平常,但擒而不释,虏而不杀,其中必有深意。
众掌门商议后,暗自嘱咐自家子弟或精要弟子暗中小心。
别人尚可,那修为极低,却是掌门亲子的醒林不由得心中惴惴。
然与魔窟战到如今,连各地小门派和散修都已加入战场,后方大陆中,各门各派只剩老弱妇孺留守,天下修士齐心与魔窟拼死一战,醒林只是在后方支援,亦无二话可说
一日,他在途中客栈歇脚,一个中年女子忽然寻来——是他的母亲谢岱烟。
谢氏不施粉黛,裙钗朴素,身上带着病弱之气,与醒林的气度身形有三分相似。
谢氏匆匆赶来嘱咐他,各家嫡传子弟恐成魔窟虏获的目标,而醒林在运送物资的途中万勿要与师兄弟分开,这里有家传的敛仙丹一枚,还仙丹一枚。若醒林愿意,可服下这敛仙丹,暂时改容易貌,隐去东山派掌门独子的身份。
敛仙丹与还仙丹,他是自小听说过的,两种丹药本是一体而生,敛仙丹有三大奇用,一是可改人内息,敛去金丹痕迹,服丹人被探如常人一般无二,但丝毫不影响使用修为。二是可活肉生血,百毒不侵。三是服丹后,服丹人一时之间骨软筋易,需重新捏骨,这一来往往形容大变。
而还仙丹可抹去敛仙丹的一切功用,消弭药性,是前者解药。
敛仙丹本以第一宗用处为本,声名鹊起后,第二宗用处被无数人觊觎,醒林外祖研制出这丹药后,怕引来无妄之灾。不久便对外称将它销毁。
如今仙门中知道此丹的人极少,谢家密不外传。
醒林得了这两枚丹药,极为新鲜兴奋,从小,别人贪前两宗用处,他只对最后一宗用处兴味盎然,只是一直苦于得不到,如今母亲竟主动拿了给他。可把他兴头坏了。
当场便要母亲与他捏骨,必要捏成极为俊美的皮相。
谢氏不肯,只说乱世中越平凡越不招眼越好。醒林不依,在母亲身上生磨硬泡。谢氏本来便是个性子软的,被闹得无法,只得依他。
不日后,醒林一行人行至镇九门附近一沿海小镇歇脚,
谢氏找他不容易,顾不得太多,同行的人是无论如何瞒不住,是以皆知他家这门奇药。与他同行的是一位散修,名叫李山客,是一位满面胡须的大汉,野路子出身,修为不高,同醒林这样的名门废物相得益彰,他俩总是结伴。
自他捏骨以来,李山客不时要回头瞧他一瞧。咂咂嘴,“奇了,男人美起来也这么要命。”
醒林白他一眼,“李哥,你再如此说话,请恕小弟不敢与你同行了。”
如今,物资眼见要送达,两人撇开众人,来到镇上一馄饨摊前,各自抱着一只碗,李山客咂咂嘴,两眼炙热的向往和渴求,“你说,谁要是能在如今这关键时候,从那虎狼窝里救出胡争如,那得多大本事!多威风!全天下都得称他做英雄!”
醒林埋头苦吃,眼也不抬,“那你怎不去试试。”
李山客嘿嘿一笑,“我还想多活两年,这扬名天下的事还是让给别人吧。”
二人闲谈间,长街尽头,一个妇人跌跌撞撞向前跑来,街上来往的百姓拉住她,她披头散发,乱喊乱叫:“恶鬼又来抓人啦!恶鬼白天就出来抓人啦!”
醒林与那李山客对视一眼,哐当一声扔下手里的馄饨,一把抓起宝剑,朝那长街尽头疾步跑去。
街上百姓见到有玄门弟子出头,半扶半拉着那疯癫妇人,高兴地挥着拳头送他二人而去。
那二人顺着血迹和叫声,越追越远,不一会追到镇九门下的一坐小山上。
这山是野山,并无名胜好景,乱石插地,野树低矮,二人入林后,只有潺潺细水声,再无人声。
山林,往往是魑魅藏身的好地方。
醒林与那李山客递个眼色,嘶喊声怎也没了?
二人在枯枝枯叶上小心翼翼的行走,先落脚尖,再落脚掌,生怕脚步声盖过任何一丝声响。
一阵风声从背后传来,那李山客立刻回身出剑,一个浑身僵硬苍白的男子站在他身后,张着血红大嘴,直冲他一口咬下。
李山客一剑入喉,像穿肉串一般,向前使力,再一转手腕,将那玩意一击撂倒。
那是一具低等游尸,专门吸食生人血液,攻击力并不强,他倒地之后,露出后面一个人形。
原来他“身负重任”,在偷袭散修之时,手上还拖着着一个少年。
醒林二人立刻上前查探,将那少年放平,黑发散开,露出一张极美的脸,饶是身处此地,醒林和那散修也不禁一呆,少年不过身穿普通麻衣——小镇上被抓走的便是他,脖子上还有一道红痕,想是方才乱喊乱叫,引来醒林二人,那游尸没轻没重地将他掐死了。
醒林探一探他的鼻息,少许后,他睁开眼,摇摇头——已经没了。
那李山客站起,将少年背在身上,醒林在身后帮他扶着,预备背下山将其还给父母家人,此处近年来常发生恶鬼伤人之事,忘月窟不除,东南沿海永不得安宁。
走了两步,醒林觉得不对,一回身,自己后方还站着个浑身僵硬苍白的男子,手里依样也拖着个昏厥的人形。
那僵硬苍白的男子,向散修伸出手,要他手里那少年。
醒林赫然出剑,这等只知吃肉喝血的游尸,力大无穷,但缺少机变。
三两下将那游尸收拾了,他又去查看后面被拖来的人,也是一个少年,容颜清秀。
这一次,他还未站起,又有一个游尸向他扑来,他闪身躲过,一剑斩杀。
他看看李山客背着的少年,又看看地上两具晕倒的少年,心底升起一种不妙……
这不是游尸偶尔出来作祟,倒像是魔窟组织周全目标明确的多人出猎。
只是他们要这些美貌少年做什么?
醒林越想越不好,抬头向李山客道:“我们还是快走……”
话音未落,他见李山客直愣愣地看着他,满目愕然。
那李山客的目光和醒林的目光一起落下,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洞穿了一个森森大洞,那洞口十分调皮,等两人齐齐注视自己时,才豁然血流如注。
李山客脸上血色渐渐退去,对他道:“唉!还以为……这次要做个英雄呢……这下走不了啦。”
他的身体软了,向前倾倒。
此次一倒难再扶。
醒林呆呆的看着他倒地,也想不起扶他。在这满地地死人与半死人中,他目若死鱼,顺着满地疮痍向上望去,才发现一个老头站在李山客的身后,也是如那之前三个游尸一般地苍白死气,只是他满头白发,又少又秃,皱纹成沟壑,八字眉,苦瓜相,要苍老得多。
方才就是他,一脸慈悲的在李山客身上穿了一洞,李山客原本背在身后的少年,已在那老人手里。那老人摸了摸少年,知道已经没气,随手抛到地上。
醒林双手握剑,微微抖动,他心道:“我就不信,难道我……”
他仗剑冲了出去,那老人只是一挥衣袖,他被一股猛力弹飞,他拄着剑,不服气的爬起来,这次还未靠近,又再一次飞起,擦擦嘴角的血,他咳嗽了两声,双手撑地,还要勉力站起。
镇九门卧着十几门仙家,东山派也在那,离这里不过十几里地。实在打不过,可以跑,但是……但是……
他被打的几乎要掉眼泪,咬着牙,他心道:我偏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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