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屋内只剩下醒林与鬼哥儿,如今万籁俱静,他二人各自远远坐在圈椅中,屋中圈椅甚多,两人中间相隔数个空椅。
鬼哥儿心中有太多问题,“是你吗?”“从多年前你便用尽心机骗尊主和我们么?”“……为什么你会是个骗子呢?”“你知道尊主复生后,得知你的尸身不见时是怎样的暴怒么”
可是前尘往事如噎在喉,他竟一句问不出口。
他偷偷看旁边的人,那人竟然一派淡然,丝毫没有惭愧,悔恨,痛苦,甚至也无将将死里逃生的紧张,面对故人的忐忑。
鬼哥儿心中道,魔尊若过几日好了,你待如何呢,不怕他立刻杀了你么。
鬼哥儿并未察觉出他该有的提心吊胆惊惧忧虑。
难道这就是个毫无心肝的人?
他咬着唇肉,在袖子里使劲扣着自己的双手。心道,尊主,你不值啊。
他也说不上自己心中那滔天的翻来覆去的酸楚是何种情丝,只觉心中憋闷,恨不能给身旁这人两掌。
只是观望如今尊主的情势,还是留着这人有益处,傻尊主貌似对他十分顺从,若他一死,尊主发作起来,说不上还有没有人能制服尊主。
这是内忧,还有外患。
十二掌门被尊主发狂之相吓退,但却不知尊主转眼间功力全失,若是他们知道了……
恐怕会立刻上山,将魔窟瓮中捉鳖。
若此刻立刻逃回忘月窟,便露了怯,惹了仙门疑心,恐便是逃回忘月窟也不能安生。
他想,无论如何自己要守住半个月,希望老天保佑,令尊主也如老尊主一般快快好起来。
鬼哥儿小小年纪,心眼子顶过十个大人,如今尊主倒下,所有事系于他一个少年身上,他清了清嗓子,极力端出位居人上的模样,抬着下巴冷淡高傲地命令醒林:“从今日起,你需日日侍奉在尊主面前,别妄想私逃,这整个玉房宫都设了法阵,外面无一人能来救你。”
醒林忽然问:“这法阵是尊主设的吗。”
鬼哥儿一愣,不知他为何问此话,但仍老老实实地回答:“魔尊亲手所设。”
答完自己恼了,为何自己有问就答!
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欲再呵斥两句以显威严。
醒林在他一拍之下抬起眼来。
鬼哥儿望着他,呵斥的话一股脑吞回肚中。
第二十七章
舌头转了一圈, 他喃喃地说:“那……可用给尊主缚上降魔锁。”
当年老魔尊出手杀了好几人,天掷无奈之下亲自祭出降魔锁将他绑缚, 才使众人免遭他毒手。
醒林摇头:“绑缚起来……太遭罪了,我在这里,若有意外,我会拦住他。”
以他的修为如何拦下魔尊?但这样大言不惭的话,鬼哥儿全然不觉有异, 醒林不许给天掷缚降魔锁,他甚至心底有几分暗暗的欣喜。
他心下愉悦了,眉头也舒展起来,从桌上顺走一个香蕉,狠狠地道:“那你老实守在此处, 否则有你好果子吃!哼!”
他大步走了出去, 出了大殿与后厅交接处的侧门, 手下人早候在门口, 尊主走火入魔的事在玉房宫内自然瞒不住,他们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鬼哥儿都打了回去, 最后有一人拿出一条从大殿处拆来的, 原本绑缚醒林的绳索,问道:“鬼哥儿,怎留那仙门的奸细独自在屋中,若他对尊主不利怎么办,若他趁机逃跑怎么办, 还是将他绑住吧!”
鬼哥儿看了那绳索一眼,如自己小臂一般粗,他将手中的香蕉皮拨开,缓缓送进嘴里,含糊着说:“算了吧,他……应不会……”略一思索,又道:“我会看着他。”
他嘴上不停,忽而瞪大眼,看着手里半个黄澄澄的香蕉:“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样好吃!”
后厅里,鬼哥儿走后,醒林并未起身,并未移至榻前,他双手交叉撑着下颌,独自在圈椅中枯坐了不知多久,久到他站起后,双腿都麻了,他望着远处的高榻,继而转开目光,漫步走到窗前,浅黄色的月牙隐落,云彩泛红,远处一轮红日从山后逐渐升起。
他望着那轮红日从山脚爬到山坡,从山坡爬到山腰,清晨薄雾不散,曦光穿透纸窗,落在他的双眸中。
他转开目光,高榻上的人仍在安睡。
他缓步走向前,那人的呼吸沉静有序,双眉间光滑平整,不皱眉,不梦呓,连翻身也无,安安稳稳的侧身蜷缩在薄被中,留下眉目清晰的侧脸,泛着莹润的微光,那样年轻。
有生之年,他二人竟还能安然相对。
这一夜,有无数人在他脑海中大声吵闹说话。
有年轻弟子招朋引伴,喊着:“胡师兄回来了!”无数纷沓的脚步声,一撮又一撮崇拜他的弟子偷藏在大殿外,只为偷看胡师兄一眼。胡争如与甘棣华等人前呼后拥的从大殿出去,一路低声细语谈论着如何对付魔窟……
大殿中业火与寒煞之气同时迸发,红云教的朱若殷指着杀红了眼的男人,高声喝道:“我们就是死,也不许你再为祸人间!”
德高望重的龟蒙真人祭出天地鼎,严声道:“为仙门而死,不冤!与魔尊同归于尽,不冤!还世间清乐太平,不冤!”
气贯云霄,振聋发聩。
父亲临走前,对他无声的说。
“想办法杀了他”
“再次”
醒林盯着沉睡的人,手从衣袖中抬起,缓缓地,缓缓地。
手指划过天掷莹润的侧脸。
指尖触碰到的肌肤微凉,这是他许多年来,只能看,不能碰的所在。
手指轻碰的脸上,一双明目渐渐睁开。
天掷醒了。
他揉着双眼,迷蒙的望着眼前离他极近的人,还有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指。
醒林立刻直起身,淡淡地问:“尊主醒了,身上可还有什么不适?”
天掷坐了起来,摇摇头,轻点自己身下铺的褥子,小声说:“这是何处,床这样软。”
醒林望着他不知事的面庞,停了一刻,垂下目光,却落到轻点着红色锦被的一双白皙的手上。
他道:“世间床铺都是如此。”
天掷双目中仍半是猩红,他脑中混沌,顺从的点点头,揭开被子,裸着双脚下了床。
暮春时节,屋内的青砖地面上一片冰凉。
醒林无声的跟在他身后。
屋内数道纱幔此时悉数收起,薄透轻软的纱罗聚拢一处,如一朵轻云,天掷低头从幔下经过,回头看了一眼。
此处后厅常做玉房宫掌门待客之所,装饰的不算华丽然也极讲究,玉如意,金铸麒麟等摆件错落的镶嵌在墙里,窗纸洁白,红色檀木的桌椅杌子在不起眼的角落雕刻着古朴的纹路。
每一张圈椅旁设着一张小桌,每张小桌上摆放着数种水果,有的是黄澄澄的香蕉,有的是绿莹莹的蕃瓜,有的是褐色带毛的猕猴桃,有的是形容古怪的佛手。望着这些,天掷眉毛轻轻皱起,似是陷入深思。
屋内榻后拐角处有一张高桌上,设着一张小小的铜镜,天掷手指扫过铜镜,从桌前走过,他回身坐在榻上,终于收起双脚,在高榻下轻轻摇晃。
收起惊世修为的魔尊,与最普通的年轻人无甚不同,且意外的天真乖顺,话也多了起来。
他问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青年,目光清澈如水,“我平日……与你很亲近吧。”
醒林一怔,慢慢道:“为何忽然如此问。”
天掷道:“我也不知,但……我很愿意听你的话。”
醒林的长睫毛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他闭上双唇。
天掷歪头,从下往上瞧着他的模样,“你叫什么名字,我竟记不起来。”
醒林慢慢走到高桌上,提着茶壶斟了半杯茶,“不记得是好事。”
他弯下腰,把半杯茶放在高榻旁的小几上。
天掷脑子混沌,被他一带,忘了自己的问题,追问道:“为何?”
醒林一顿,他还弯着腰身,侧过脸,与天掷不过一臂不到之距。
长长的双目对上清澈的眼。
醒林垂下目光,他道:“因为,你清醒之后,便不想记得。”
天掷轻轻拧着眉,目光追着醒林。
醒林直起身,退到一旁,淡淡地说:“多用功打坐,把气理顺了,脉络一通畅,你便能早些明白过来。”
他转身走下台阶,犹豫了一刻,回身脱下自己的脏了的外罩衫,翻出里面干净不染尘土的一面,团成一团,单膝跪在天掷身前,左手扶起他的左脚脚踝,右手用罩衫包住他的脚,轻轻擦拭脚底,又依样包住右脚,将方才双脚在地上踩的尘土都擦干净。
醒林顶着身上人的目光站了起来,拿着成团的外罩走了。
太阳从山腰爬到山顶,从山顶落入另一边,红云包裹山脉,暮色四合。
鬼哥儿从侧门进去,缩在后厅门后偷偷往里瞧。醒林依然坐在最远处的圈椅中,连姿势也未变,天掷坐在榻上,似是在调息理气。
鬼哥儿伸着脖子往里探,醒林侧目瞧见他,轻轻站起,无声的向他走来。
他二人站在门外,都不欲打扰屋内的天掷,鬼哥儿一边忙着往里打量,一边努力冷着一张小脸,压抑又饱含严厉地用气声问道:“他这一日都未……”
“都未发狂”几个字在他嘴里被生生截断。
“他这一日都如此安静么。”
醒林点点头。
鬼哥儿简直纳罕,他甚至不敢轻易进后厅,唯恐哪一处触怒了半癫的魔尊,被他活活削死。然而一日下来,后厅里鸦雀无声,鬼哥儿怀疑魔尊是不是已将人掐死在屋内了。
如此慈悲为怀式的走火入魔,鬼哥儿平生罕见。
醒林倒是并未十分意外,他觉得……细想来,摒弃神志与魔性,天掷的本性本该是如此。
平静单纯,与世无争。
鬼哥儿见他又在发呆,心下不由揣度他,一句“你在他身旁要小心”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其实,在大殿多日,鬼哥儿早从那几个仙门弟子口中得知他的名字,不是从传说中听到,身旁却极少有人提到的“如一”二字,他的真名叫“醒林”。
呵,连名字都是假的。
鬼哥儿垂着脑袋,右脚无意的来回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心中有一股情愫,说不上是委屈还是什么。
他抬起头,那人只着中衫,发丝黏在侧脸,显得分外清瘦。
尊主若醒来,第一件事会不会是杀了他?
尊主乍闻事情的来龙去脉,几乎与仙门同归于尽,继而走火入魔,心智暂失,等他清醒了,见此人还在他身旁恶心他,会不会立刻一掌毙了他?
鬼哥儿狠点了几下身下的小石子,搓了搓脚尖,心烦意乱。
他含含糊糊地说:“若以后尊主执意杀你……我会求他的……”
醒林伸手抹开黏着的发丝,缓缓走进屋内,屋内的暗影吞噬了他的身形时,传来他淡淡地一句,“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