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上下都难受。
“三哥看人,眼光错不了,加之又是父皇派来的,不可怠慢他。”
“……是,并未怠慢他。”
房中弥漫着龙涎香和炭气,瑞王周身忽冷忽热,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唇愈发紫,忽然问:“前天派出去的人,可有回音?”
王全英霎时紧张,环顾四周后,耳语禀告:“庆王下令,又添了两队禁卫,看守森严。所以,目前还没打探到新消息。”
“三哥只是奉旨行事。”瑞王眼中饱含悲凉,“父皇包庇得过分了。”
“公主不幸薨逝,殿下更该好生养病,养足精神,多劝劝娘娘……日子总要继续过。”王全英并不赞同报仇之举,只是选择协助。
瑞王用力闭了闭眼睛,竭力克制情绪,颤声说:“我不明白,我至今想不通,泽宁怎能狠心下得了手?简直、简直丧——”
心疾忌悲忌怒,病人一口气梗在半道,噎得整个人僵住。
“殿下?”
“殿下!您别激动,冷静点儿。”王全英吓一跳,“来人呐,立刻传太医!”
“慢着,不必。太医才刚离开,又传什么?”瑞王唇发紫,徐徐调息,硬是缓了过来,淡淡说:“我这是老毛病了,别大惊小怪的,多事时期,万一又惊动病中的父皇,皇后娘娘定会敲打我。”
“唉!是。”
“您歇着,待会儿试试宋大夫开的方子,如果不起效,还得请老太医出马。”王全英惴惴不安,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
瑞王平静默许,早已接受自己是个短命病秧子的事实,闭目沉思,迫切想完成遗愿。
门窗紧闭,龙涎香袅袅,熏笼暖融融,帐内一片昏暗。
瑞王右侧卧,微微蜷缩以缓解心疾不适,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默默隐忍痛苦,从不愿露出哀怨之态。
等待中,日色缓缓偏西。
“药呢?”
“小半天了,怎么还没送来?”王全英吩咐小太监服侍瑞王,几次进进出出,焦急念叨:“民间大夫,果然不可靠!不仅靠不住,还妨碍咱们传太医,唉!”
宋慎清晨入宫,耐着性子,遵守繁琐宫规,直到申时末,才被禁卫们带回瑞王处。
一碰面,王全英便生恼,微笑说:“哟,宋大夫,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咱家还以为,你早已出宫了呢。”
宋慎一眼看出对方不满,无奈解释:“宋某开的方子,须得太医院批准了,才能抓药煎药,药一煎好,立刻赶了过来。瑞王殿下怎么样了?”
“在歇着,等着服药。”
“让殿下久等,真是不应该。”
王全英站在台阶上,鼻孔朝天,俯视禁卫手中的食盒,用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问:“太医院审查了半日,别是方子不妥吧?”
宋慎告知:“太医院的院使亲自批的,他们允许宋某试一试。”
王全英无法,只能催促:“既如此,赶紧的吧,我们殿下一天也离不开药。”他边走边问:“你这药,苦不苦?”
“良药苦口。”
“一天几剂?”
“一剂。”
“什么?才一剂?”王全英讶异停下脚步,满脸狐疑,只差没直斥“你到底懂不懂医术”,皱眉问:“殿下发病时,太医院的方子至少一天两剂,三剂也常见,你居然就开一剂?”
宋慎好整以暇,反问:“公公认为剂量越大越好吗?”
“这……”王全英无言以对,一边走,一边嘟囔抱怨:“你这药,也不知殿下肯不肯喝。你们这些大夫啊,不知让殿下服了多少药,几乎当饭吃、当水喝,却不怎么见效,白白受苦!唉,你们究竟开的什么方子?”
我初次问诊开方,却成了你口中的“你们这些大夫”?
宋慎一笑置之,看了看禁卫提着的食盒,胸有成竹道:“惭愧,宋某医术浅薄,不敢保证方子一定凑效,但敢保证,殿下肯定会服用的。”
“呵呵呵。”王全英扯开嘴角,皮笑肉不笑,“宋大夫倒是有把握。”
“不信呐?”宋慎挑了挑眉,“要不打个赌,公公若是输了,就答应宋某一件事,怎么样?”
“嘁,宫里头,谁同你打赌!”王全英矮胖,仰视民间大夫,顿了顿,却忍不住问:
“假如你输了呢?”
第5章 夜诊
竖子狂妄!
王全英面白无须,歪着脑袋,仰脸盯着高大年轻的民间大夫,尖细嗓音问:“宋大夫认为自己一定赢吗?假如你输了,又怎么样?”
宋慎莞尔,栗色头发被偏西的秋阳染上一层淡淡金光,神采英拔,爽朗答:“如果殿下对药方有疑虑,宋某想必没有第二次请脉的机会,辜负了庆王殿下的期望,该自请责罚。”
“自请责罚?”
“对。到时,任凭庆王殿下责罚。”宋慎气定神闲,暗忖:我与庆王有约定在先,瑞王若拒绝被医治,不属于大夫的错,责罚我做什么?
毛头小子,医术堪疑,最好罚你永远不准再踏进皇宫!王全英更信任太医,先入为主,猜测庸医十有八/九碰一鼻子灰,撇撇嘴,“那,假如你赢了,希望咱家答应什么事呢?”
宋慎看了看天色,“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天色不早了,殿下病体不适,得赶紧服药,公公,请。”
“嘁,还卖关子!”
王全英也担心瑞王,匆匆带领一小群人迈进卧房,径直走向病榻,唤道:
“殿下,醒醒,宋大夫开的药已经煎好,您该服药了。”
榻上,昏昏沉沉的瑞王被吵醒,半睁开眼睛,疲惫问:“又服药?”
“唉哟,哪里‘又’?您今天还没服过。”
王全英与小太监一道,搀扶瑞王坐起,在其背后塞了两个靠枕。
宋慎初来乍到,尚未获得信任,一举一动皆被八名禁卫警惕盯着,非经允许,不能靠近天潢贵胄。他站在边上,旁观被奴仆簇拥伺候的瑞王,暗忖:此病极险,病人若非生在皇家,绝活不过弱冠,十有八/九早夭。瑞王能活到现在,全靠太医院日夜待命,从小用名贵药材呵护着,仿佛温室里的娇气兰草,禁不起一丁点风摧浪打。
少顷,瑞王半躺半坐,因身体衰弱,稍动弹,耳朵里便一阵“嗡嗡~”响,眼冒金星,晕晕乎乎。
“宋大夫,试药吧。”王全英下令。
宋慎挑了挑眉,“刚才在太医院时,掌院大人已经安排我和两名内侍试饮过了。”
“再试一遍,快些,老是让殿下等,没规没矩!”王全英不悦且狐疑,“莫非……你不敢喝?”
“怎么可能不敢?”宋慎深吸口气,不得不遵守宫规,接过禁卫盛的半杯汤药,仰脖,一饮而尽,无奈说:“如果早知要试三遍药,我定会多煎些。”
王全英盯着宋慎喝完了,才放心端起汤药,边搅边问:“怎么?分量不够了吗?”
“少了,但无妨,能看出药效。如果见效,隔四个时辰后,再服半剂。”宋慎跨前几步,略弯腰,“殿下,请服药。”
瑞王眼皮动了动,但未睁眼。
“殿下?”
瑞王“唔”了一声,继而沉默,神色淡然,似是入眠,又似是拒绝。
“瞧,瞧见了吧?”王全英一撂银匙,敲得瓷药碗“当啷~”脆响,耳语嫌弃道:“咱家就说嘛,我们殿下习惯用太医院的方子!来人,立即去太医院,请相熟的太医来——”
“慢着。”
宋慎抬手阻止,俯视榻上的瑞王,深知病人精力衰弱,扬声告知:“惠妃娘娘有几句话,托草民转告殿下!”
“惠妃娘娘”四个字,仿佛远从天边飘进耳中,激得瑞王精神一振,本能地关切生母,强忍不适,喃喃问:“什、什么话?”
果然,是个孝子!宋慎目光含笑,对待重症病人有十足耐心,“草民先给娘娘送去了药,然后才来此处。娘娘十分担心殿下,本想亲自探望,因其身体不适,被草民劝住了。娘娘嘱咐殿下‘好生养病’、‘节哀止悲’,还赐了您几样糕点。”说话间,他打了个手势,催促太监喂药,并问:“殿下可知是哪几样糕点?”
王全英会意,舀了一勺汤药,趁机伺候瑞王服药。
“左不过是那几样点心蜜饯,从小到大,几乎没变过。”瑞王半躺半坐,半低着头,半睁着眼睛,一边喝药,一边含糊吩咐:“劝娘娘安心养病,告诉她,等我好了,再去请安。”
“是。”王全英连连点头,“稍后,老奴就派人告诉娘娘。”
卧房静悄悄,众人安静旁观。
瑞王喝完药,太监们服侍其漱口擦脸,搀扶病人平躺下时,宋慎开口:
“公公?”
“又怎么啦?”王全英斜睨,因打赌输了,有些悻悻然。
宋慎丝毫未动气,提醒道:“把殿下的上身垫高些,右侧卧,会舒服点儿。”
“你当咱家不懂?”王全英板着脸,“殿下卧床养病,躺久了,怎么躺都不舒服,故咱家认为——”
这时,瑞王翻了个身,变为右侧卧,面朝众人,疲惫说:“都下去罢。”
王全英讪讪躬身,“是。”
宋慎笑了笑,“您歇息,草民告退。”语毕,他迈步离开,转身时,招手示意老太监跟上。
王全英本想不理睬,却怕错过医嘱,只得跟随,一跨出门槛便问:“你还有什么事?”
“刚才,”宋慎笑眯眯,“咱们打了个赌,公公没忘吧?”
当着八名禁卫和若干小太监的面,众目睽睽,王全英无法抵赖,拉着脸答:“没忘。殿下喝了药,你赢了,说吧,想怎么样?”他耷拉着嘴角,“假如你提过分要求,咱家可不理睬!”
宋慎简洁叮嘱:“俗话说‘春捂秋冻’,现在刚入秋不久,天还不冷,请公公把殿下房里的熏笼撤了,龙涎香分量减半。日夜烟熏火燎,过于闷热,常人都受不了,何况病人。”
“我们殿下畏寒——”
宋慎打断问:“殿下近日是否偶有咳嗽?”
对方毕竟是大夫,王全英不敢隐瞒瑞王病情,“是。估计是前两天夜里外出,着了凉。”
宋慎摇摇头,“他没着凉,而是被浓香与炭气激的,肺部不适。”
“是吗?”王全英将信将疑,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撤掉熏笼,万一害得殿下着了凉,谁负责?”
宋慎莞尔,“自然由宋某负责医治,怪不着公公。”
王全英想了想,“行吧,听大夫的,姑且照你说的试一试!”说完,他返回卧房,指挥小太监们搬走熏笼,并清理香炉内的龙涎。
清晨入宫,忙至傍晚,才得以休息。
暮色中,耳房门“吱嘎~”被推开,透出一股灰尘与霉味,屋内仅有一榻一柜和一副桌椅。
“宋大夫,请。”
宋慎踏进门槛,扫视一圈,朝带路的禁卫说:“多谢,有劳你们费心安排住处。”
“不用谢,分内职责而已。”年轻禁卫不善言辞,憨头憨脑,“这儿与皇宫仅相隔一条大道,专供当值禁卫下夜后小憩,如果宫里传召,入宫很方便。屋子狭窄简陋,委屈您,将就将就,在此处等候宫里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