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慎把酒壶往桌上一顿,“说得好!够胆量!不过,清哥放心,我会尽力避免咱们过流亡日子的。”
“但愿一切顺利。”周彦清喃喃说:“苦日子,我实在是过怕了。”
翌日·清晨
早饭后,宋慎依照计划前往庆王府,不料,途中被人拦截。
“宋大夫,”相识的侍卫抱了抱拳,“瑞王殿下有请。”
宋慎霎时皱眉,“怎么?莫非殿下的病情有变化?”
“不清楚,我只负责请大夫。”侍卫掀开车帘,“具体何事,您去了王府便知道了。”
宋慎稍作思索,因担心病人病情,不得不改变计划,决定去一趟瑞王府。
“马车太慢,给我一匹马!”
一行人马不停蹄,宋慎一刻没停歇,生怕耽误了救人。
结果——
王府管事客气带路,“我们殿下在园中赏花,宋大夫,请。”
“赏花?”宋慎咬了咬牙,“他没发病啊?”
王府管事乐呵呵,“多亏了您的医术,没发病!养病烦闷,娘娘夸你风趣幽默,殿下便叫你来,闲聊聊。”
闲聊聊?
哼,我抛下要事赶来,他却在悠闲赏花?
宋慎瞬间一阵气闷——
第9章 折鹤
九月中旬,秋阳下,草木叶尖晨露欲滴,晶莹闪烁。
王府后院宽阔,亭台楼阁水榭荷塘,错落有致,丹桂与金菊盛放,香气沁人心脾。
瑞王沉默肃穆,月白袍角在秋风里翻飞,面朝荷塘而站。
荷塘东侧,众多小厮正在忙碌搬运泥土,卖力填塘,一辆辆推车,车轮辘辘,泥土不停洒落,污了沿途鹅卵石小径,突兀嘈杂,打破了后园本有的安宁。
“殿下,”管事躬身禀告:“宋大夫来了。”
瑞王身形一动,点了点头,仍注视晚荷盛开的池塘。
罢了,来都来了,就当探病。宋慎压下气闷感,踱了过去,“草民宋慎,见过殿下。”
“无需多礼。”
宋慎近前,也站在池边,扫视大片荷花,迅速猜到填塘的缘故,正色问:“昨晚休息得怎么样?胸口感觉如何?”
瑞王回神,目光从荷塘移向大夫,唇从发病时的紫色变为无血色,郁郁冷清,脸庞仿佛玉雕而成,“睡得还算安稳,但仍是胸闷气短。”
“病去如抽丝,急不得,按时服药,按方调养,会慢慢好转的。”身为大夫,宋慎免不了宽慰病人一番,却暗忖:心疾无法治愈,胸闷气短难以避免,能活着就不错了,我只能尽力设法缓解你的痛苦。
荷花荷叶,触景伤情。瑞王袍袖里的手握拳,思绪无法平静,缓缓问:“这些荷花,你知道是什么品种吗?”
宋慎漫不经心答:“玉蝶、黄菲、小红台,以及几样混株,品种太杂。”
“没错。”瑞王颇为意外,“看你对青花古瓷兴趣缺缺,本王还以为你不懂风雅。”
“草民确实不懂风雅。”
宋慎坦荡荡,“荷花挺好看,也挺清香,但对我而言,远远不如荷叶粉蒸肉和藕粉桂花糕,美味食物更迷人!”
“……”沉浸在悲伤缅怀中的瑞王被噎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能一眼分辨品种?”
“它是药材啊,全身均可入药,医者必须熟悉,小时候答错一句,就要被师父责罚。”宋慎莞尔,“有次挨打之后,师父做了荷叶粉蒸肉,师姐做了藕粉桂花糕,合力哄我高兴,我一下就气消了。”
瑞王颔首,“原来如此。听起来,你幼时经常被师父打骂?”
宋慎大大咧咧,“家师信奉‘玉不琢不成器’,生怕徒弟砸了师门招牌,所以一向管教严格。”
瑞王打量没个稳重劲儿的大夫,“你师父做得很对。”倘若长辈溺爱纵容,估计你今日更不稳重。
宋慎听出了弦外之音,一笑置之。
“其实,这池塘里,原本只有一种荷花。”忆起胞妹,瑞王不无悲伤,“余下几种,全是大公主从御花园和兄弟府邸搜集的,托我养着,约定等她出嫁之后,再移植到驸马府。孰料,她竟突遭不测——”瑞王顿了顿,语气沉痛,“溺亡于御花园荷塘,凭我对妹妹的了解,遇害之后,她肯定不喜欢荷花了。”
“为了避免她魂魄回来探望兄长时害怕,索性把池塘填了。”
宋慎大概知晓公主死因,不便多言,安慰道:“节哀。填了也好,避免触景伤情。”他岔开话题,“不知殿下今天召见草民,有何吩咐?”
瑞王瞥了大夫一眼,大有“你还好意思问”的架势。
宋慎纳闷思考,“莫非草民做错了什么?请殿下明示。”
“《渡亡经》和纸鹤。”
瑞王转身,离开荷塘,走向不远处的亭子,淡淡问:“你曾答应‘尽快’,结果拖到今天,两样东西皆无消息,恐怕被忘到九霄云外了吧?”
“哦!”
啧,能全怪我吗?你也有错,威胁我,逼我弄药,东奔西走,顾此失彼。
宋慎恍然一拍额头,不愿食言,歉意道:“这几天忙忙碌碌,不小心忘了,多谢殿下提醒,草民回去就准备,下次请脉时,一定带来!”
“干脆现在就办,免得回头你又忘了。”
“现在?”宋慎皱了皱眉。
“怎么?你想反悔?”
宋慎不假思索地摇头,“不是,但——”
“这就好。”瑞王背着手,威严走进凉亭。
宋慎又是一阵气闷,耐着性子跟随。
亭内设有矮榻、瑶琴以及一副桌椅,角落瓶中插着鲜花,陈设雅致。
桌上放着一刀宣纸,墨已磨好,砚台旁边有裁纸的剪刀。
丫鬟奉上清茶与糕点,几名带刀侍卫在亭外候命。
宋慎抱着手臂,叹了口气,一撩袍摆落座,“行,这就给您办!”
瑞王满意颔首,坐在了宽大书桌的对面。
“我先折一只纸鹤,您看着,待会儿自己试试。”宋慎惯常穿着玄色武袍,竹纹箭袖,英气勃勃。他取了张宣纸,屈指“啪嗒~”一弹,招呼道:“看仔细了!”
妹妹横死,兄长尚未替她讨回公道,瑞王愤怒自责之余,十分重视其亡魂坐骑,目不转睛地观察:
“首先,把白纸裁成方形。”
宋慎自幼学医习武,手指极灵活,剪刀“咔咔~”两下,边折边说:“然后,横、竖、对角,各折一次,接着这样叠……反面同样……捏个脑袋。”
“最后,掰一下,喏,俩翅膀,好了!”
眨眼功夫,宋慎便折好一只,递给对方,“简单吧?”
瑞王接过,有些楞,翻来覆去地看,“这……”
宋老师手一挥,“自个儿琢磨琢磨!我默一份南境《渡亡经》出来。”语毕,他提笔蘸墨,闭目静了静心,随即开始默写,字迹遒劲,力透纸背,透着锋芒与洒脱,自成风骨。
学生见状,咽下一句“我没看清楚”,琢磨片刻后,放下纸鹤,拿起宣纸与剪刀,慢吞吞裁纸,凭着记忆摸索。
隔着栏杆,侍卫们悄悄探头,好奇观看。
亭中良久无人说话,只闻书写与折纸的动静。
家乡的《渡亡经》,宋慎滚瓜烂熟,奋笔疾书,余光朝对面飘去:病弱学生低着头,十指白皙修长,默默折腾,总是错在同一处。
错了。
又错了。
啧,没用过剪刀吗?
真笨。老师暗中摇头。
将近两刻钟,宋慎搁笔,用镇纸把经文晾在一边,让秋风吹干墨迹,又利索裁了张白纸,“我再折一次,殿下再看一遍。”
瑞王循声抬头,再度定睛观察:
“首先,在方形白纸上折出‘米’字痕。”宋慎放慢了动作,每折好一处,均亮给学生看,耐心教导。
瑞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文地理亦有所涉猎,却从未玩过折纸。他屏息凝神,认真模仿,一时间却不得要领。
宋慎急于离开,俊朗眉梢挑了挑,忍不住出手纠正:“短了,脖子得长点儿,不然不像鹤。”
食指被老师一拨,瑞王一怔,旋即从善如流,照办。
不料,下一瞬,瑞王突然被轻轻一拽,尚不及反应,手腕就被对方捏住了!
“你——”瑞王下意识缩手,意欲挣脱。
亭外猛地响起利剑出鞘声,侍卫喝问:“宋大夫,住手!你干什么呢?”
宋慎镇定扭头,满脸无辜,“把脉!我是大夫,殿下是病人,难道不能把脉吗?”
“能,当然能。”侍卫们讪讪的,收剑并后退。
“来了王府,没有不把脉的理。”宋慎尽职尽责,半眯着眼睛,严肃号脉。
隔着桌子,两人面对面。
瑞王的手腕被摁在宣纸上,身体被迫略往前倾,靠近了,明显发现:秋阳斜照入亭,给大夫的栗色头发染了一层淡淡金光。
浓密粗硬的栗色发丝,看着看着,瑞王莫名涌出一股……想摸一摸的冲动。
宋慎专注号脉,并未留意病人眼神,少顷,收手,叮嘱道:“病情并无变化,按照我上次开的方子服药即可。”
瑞王点了点头。
“接着折吧。”
瑞王又点了点头,食指蹭了蹭拇指,觉得指腹有点痒。
半晌,学生终于折出一只纸鹤,吁了口气,与老师的两只并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