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瑞王又被噎了一下。
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极少与人争辩,更别说争执了,发觉对方耍赖,不禁生气。然而,檀裘毛领衬得他脸庞玉白,目若朗星,文雅有余,威严不足,威慑不住对方。
宋慎关切提醒:“生气伤身,请殿下戒怒。”他耐性十足,暗忖:瞧你这干着急的样儿,一看就是好欺负的……
“你以为,你师姐顺利出狱,本王就治不了你了?”气头上,瑞王一字一句道:“倘若你胆敢用假药行骗,一旦查实,严惩不贷!”
啧,果然,又来了,赵泽琛又威胁人了。宋慎丝毫不意外,叹了口气,无奈道:“岂敢?草民万万不敢欺骗殿下。”
“哼。”草民?天底下能有几个草民敢像你这般大胆?瑞王确定对方在耍赖,一时半刻,却无计可施——对方不仅是尽职尽责的大夫,而且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瑞王恩怨分明,不愿恩将仇报,威胁……仅是吓唬罢了
僵持半晌,气氛不快。
宋慎清了清嗓子,慢慢停止转动刻刀,思前想后,决定把麻烦推给庆王,哥哥管教弟弟,天经地义!他一边斟酌措辞,一边提议:“目前,镇千保在庆王殿下手里,兄弟之间,只要你开口,无论要物还是要人,做兄长的应该会爽快答应。不如……你找庆王,商量商量?”
“三哥不可能答应的。”瑞王淡淡道:“他那儿若是行得通,我何必问你?”
宋慎把刻刀放在木料旁,顺势劝说:“庆王殿下一向十分关心你,他反对的事儿,想必有不妥之处,草民斗胆劝一句:毒/药危险,您还是扔掉为好。”
“万一真出点什么事,惠妃娘娘怎么办?”
瑞王无言以对。
妹妹惨死,但母亲还活着。当初,命案突发,母子同时病倒,惠妃哀痛欲绝形销骨立,瑞王旧疾复发性命垂危,宫中一度猜测惠妃娘儿仨将同赴黄泉。
岂料,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大夫一出手,惠妃逐渐康复,瑞王亦转危为安!
此一时,彼一时,情况大有变化,同归于尽的报仇方式,确实欠妥……瑞王顾虑重重,沉默不语,拿起刻刀,对着小圆桌中间雕了一半的木料,心不在焉地比划。
“刀刃锋利,给我,你不会玩刀。”宋慎伸手,瑞王回神,一把将木料拽到自己眼前,继续比划。
得!宋慎妥协了,“行吧,小心点儿。”
瑞王威严问:“这大半个月,你都做了些什么?”
“养伤啊。”
“除此之外呢?”
宋慎下巴朝木料一扬,“雕木头解闷。”
“你又有所隐瞒!”瑞王沉下脸,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黑柄刻刀,“据我的人所查,你最近两次出城,是不是与镇千保有关?”
宋慎也沉下脸,“你一直派人跟踪我?”
“谁跟踪你了?”瑞王隐约流露失望之色,“我派人搜寻镇千保,你却横插一手——”
“暧,究竟是谁插手?”宋慎忍不住打断,正色道:“我是南玄武的掌门,镇千保乃本门叛徒,被查已久,活捉之后,我遵守诺言,把他交给庆王处置,如此而已。”
瑞王一怔,“你与三哥事先有约定?”
宋慎点了点头。
瑞王若有所思,“哒哒~”两声,无意识地用刻刀敲击木料,低声说:“我误会了。起初还以为,你是因为我曾经拿你师姐胁迫你制药,你不忿,故意针对,拒绝把镇千保交给瑞王府。”
“哈哈哈。”宋慎爽朗笑了笑,坦率相告:“宋某确实挺不忿,但不至于儿戏处理大事。无论如何,多亏了殿下,我师姐才能出狱,不然,她早被株连凌迟了。”语毕,他站起,郑重抱拳:
“多谢!”
瑞王摆摆手,“你医治娘娘有功,又救了本王一命,换取你师姐出狱,绰绰有余了。”
宋慎略弯腰,俯视俊美皇子,目光含笑,低声问:“那,不生气了?”
“有什么可生气的?”瑞王语调平平。
“消气就好!”
宋慎有意岔开话题,避免对方揪着“验药”、“镇千保”、“报仇”等问题不放,落座拿回刻刀,刀在指间灵活翻转,薄唇弯起,“想学木雕吗?”
“雕刻,该不会也是你师父教的吧?”
“嗯。”宋慎随手刻了两刀,木屑落下,“家师在世时,喜欢钻研竹雕和木雕,我小时候经常跟着他进山找料子。”
瑞王由衷赞赏:“真是一位博学多才的老人。”说话间,他端详木料,“你雕刻的是鹰吧?”
“没错!软木料不费劲,来,我教你。”宋慎把刀递给学生,指了指,“这一小块多余,凿掉它。”
“哦?”瑞王犹豫下刀,动作笨拙,莫名其妙开始学木雕,倒不反感,权当排解烦躁。
一转眼,傍晚了。
风雪交加,冬季天短,庆王返回府邸时,已是暮色沉沉,处处掌灯。
“瑞王殿下来了大半天了。”管家禀告:“他正在和宋大夫闲聊。”
庆王昂首阔步,逆风赶去见弟弟,“他用过晚饭了没有?”
“还没,等着您呢。”
庆王一听,脚步更快,大踏步抵达宋慎居住的客房外,尚在院子里,忽听见愉快笑声:
“早说了,你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稀奇,是四弟的笑声。因着心疾,他性情淡泊,一贯含蓄稳重,今天为何如此高兴?
庆王纳闷之余,放慢脚步,拾级而上,透过半开的门,往里一望,须臾,眉头紧皱——
第19章 坦言
“啧,两种颜色明明差不多,为什么调不出来?”
宋慎皱眉,捣鼓半晌,用小匙挑一点颜料凑近已雕成的鹰,思考上色之法。
瑞王靠近观察,袖子与对方相贴,笃定说:“本该用广花,你却用了石青,花青和石青差别不小。少了广花,断断调不出你要的羽毛颜色!”
“管事说广花碰巧用完了,拿了石青来,就试试呗。”
“早说了,颜料不能混试。”瑞王不懂雕刻,却擅长作画,且精通调色,“还是等有了广青,明天再调吧。”
“也行。翅膀放着,先给脑袋上色!”
瑞王颔首,拿了一个干净的钵,熟练挑选颜料,递给对方。
宋慎左手按住钵,右手搅拌。为了木雕鹰,两人齐心协力,不知不觉间,并肩而坐,不时挨近商量。
冬季雪天,下人生怕冻着瑞王,特地添了三个熏笼,暖意融融,热得宋慎冒汗,把门推得半开。
宋慎怕热,热得难受,干脆脱掉外袍,袖子无意中一甩,甩向木雕。
“你看着点儿!”瑞王瞥见,连忙护住自己参与了雕刻的鹰,抬手一拨,把对方的袍子拨向空椅子。
“放心,木雕不是玉石瓷器,摔两下不会坏。”话虽如此,宋慎从善如流,把本想随手扔在桌上的袍子改为扔向空椅子。
瑞王初次尝试雕刻,轻轻摩挲鹰羽,“好歹是自己刻的,当珍惜。”
“这个只是练手解闷 ,正经雕鹰,其实十分复杂。”宋慎除去外袍,仅穿玄色中衣,因伤口未痊愈,衣带没系紧,松松敞开,露出宽阔结实的胸膛,以及包扎伤口的白布。
瑞王打量几眼,忍不住问:“包成那样,当初伤口有多深?”
“假如再深半寸,性命休矣,万幸有师门列祖列宗英灵庇佑,躲过了一劫。”宋慎忙碌许久,渴了,手臂越过一堆颜料碟,伸向茶壶。
茶水恰在瑞王手边。
瑞王不假思索,顺手帮伤患倒了一杯茶。
“哟?”宋慎一怔,没去接,“殿下乃天潢贵胄,草民何德何能让您倒茶?使不得,忒折煞人了。”
“啰嗦,一杯茶而已,喝就是了。”瑞王把茶杯一塞。
“多谢多谢!”
宋慎解了渴,笑眯眯说:“如果王公公在场,必定又会责备我‘没上没下’、‘没规没矩’。”
“他有些唠叨,不听也罢。你不是下人,私底下无需拘礼。”说话间,瑞王拿起糙布,反复打磨木雕,以便上色。
“我来!”
“你有伤在身——”
“无妨,已恢复大半了。”
宋慎抢过活,“刷刷~”打磨,大咧咧道:“殿下哪里干过粗活?万一磨破手指,不知多少人心疼。”
瑞王一听,蓦地有感而发,“除了亲人,谁会真正在意?有时,甚至连至亲也——”他停顿,神色淡淡,沉默了。
老皇帝为了家丑不外扬,选择包庇八皇子,确实伤惠妃母子的心……杀妹之仇,难怪他暗中设法报仇。
宋慎明白弦外之音,没戳破,一边打磨,一边闲聊。
这时,庆王已在院中遥望了半晌,纳闷暗忖:
奇怪。因为制药的事儿,他们互相不满,宋慎曾气愤告过四弟的状,几时变得如此要好了?
庆王屏退随从,迈步登上台阶,目不转睛:
身穿玄色中衣的俊朗大夫,身穿霜色锦袍的文雅皇子,紧挨着坐,有说有笑,显得十分亲密。
一丝怪异感,浮上了庆王心头。
外面北风呼啸,下着鹅毛大雪。
屋里,宋慎打磨的动作一顿,警觉扭头。
庆王刚巧站定,推开了半敞的门。
做哥哥的终于来接弟弟了!接下来,您自个儿哄弟弟开怀吧。
宋慎笑了笑,放下刻刀和糙布站起,愉快告知:“庆王殿下回来了。”
瑞王亦站起,“三哥。”
“见过殿下。”
庆王颔首,杀伐决断积威深重,不苟言笑,扫视摆着颜料碟、茶具、糙布、刻刀等物品的凌乱桌面,“你们在忙什么?”
“雕刻。”瑞王捧起木雕,“三哥觉得如何?”
“鹰?你雕的?”
“绝大部分乃宋大夫手笔,我略划了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