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两人停在假山下。
假山旁,湖里原有一座水榭,清幽雅致,天晴和暖时,瑞王常在榭中练字作画。
但上月底,瑞王下定决心,吩咐把水榭拆了,改建吊脚竹楼。
因此,水榭消失,吊脚竹楼已盖了一半,几名管事监督百余工匠,正热火朝天地忙碌。
宋慎望了望,结结实实一愣,惊讶问:“水榭呢?”
“拆了。”
“好端端的屋子,为什么拆了?”
瑞王走向尚未竣工的竹楼,解释道:“曾听你说过,在吊脚竹楼露台上品酒赏月的雅趣,深切向往之,所以,建个竹楼尝试尝试。”
为了尝试,居然拆掉一座水榭?大冬天盖竹楼?
在普通人看来,委实任性。
但宋慎生性有些离经叛道,洒脱不羁,为了高兴敢干出格事,并不觉得眼前多么不妥。他回神,大步流星走向竹楼,乐道:“哈哈哈,果然是趣事!”
“打算盖几层啊?”
“吊脚楼,至少得三层,露台上风景才美。”
“我家乡师门的竹楼,建在山腰开阔处,夜晚凉风飒飒,我偶尔会偷偷上露台赏月,看着满天繁星入睡,惬意至极。”
“赏月,为何要‘偷偷’?”
“师父怕我着凉,不允许。”
“原来如此。”
说话间,两人抵达竹楼,管事赶忙屏退工匠们,恭敬行礼,以为王爷有话要问。
瑞王却摆摆手,管事犹豫退下,目送王爷带领宋慎,踏进满地堆积大量竹子、铲子、刀具等物的吊脚楼。
“地上乱糟糟,当心摔倒。”宋慎兴致勃勃,长腿几下便转了个遍,登上台阶,“上二楼看看格局!”
瑞王尾随,“我还没上去过呢。”
须臾,楼内突兀响起“咣当~”声。
“怎么了?”
宋慎立刻回头,定睛一看:瑞王的霜色披风,被竹子毛刺勾住了,他皱眉,左挪右拽,双手使劲,拖得竹子“骨碌~”“咣当~”滚动,却仍无法脱身。
啧!
这笨手笨脚的毛病,恐怕改不了了。
宋慎忍笑返回,利索一脚救出披风,旋即抬手引路,彬彬有礼说:“您先请。”
笑什么?披风太长罢了。瑞王目不斜视,拾级而上,佯作没发现对方笑话自己。
须臾,登上二楼,发现顶部只封了一半,静悄悄,地上同样满是竹子和工具。
宋慎扫视周围,笑着颔首,“不错,够宽敞的。”
“明年在楼下栽一片竹子,等雨季时,即可倾听雨滴穿林打叶声,想必十分有趣。”
“不用等下雨,平日听听风也很有趣。”
瑞王背着手,踱向洞开的窗户,望向窗外天空,琢磨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仿南境风格,制一批竹家具,陈设不宜华丽,要古朴素雅——”
话未说完,“骨碌咣当~”一下,眼睛眺望窗外的瑞王没看脚下,踩中一根圆溜溜的细竹筒,整个人狼狈往后摔。
“小心!”
宋慎恰巧紧随其后,手臂下意识张开,接了个正着——
第30章 发带
“哈哈哈,你真是笨手笨脚!”
宋慎及时相救, 却哈哈大笑, 顺手帮忙拍了拍沾了竹屑的披风。
“放肆, 你竟敢嘲笑?”
瑞王在搀扶下站稳了,懊恼绕过杂物堆,面子很有些挂不住。
“岂敢?息怒息怒,咳, 我不笑就是了。”宋慎绷紧脸皮, 从明笑转为暗乐,俊朗中透着欠揍的痞气,暗忖: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 吓唬得了谁?
瑞王定定神,发现对方眼里饱含笑意,四目对视数息,本欲训两句找回面子的想法不翼而飞。他目视前方, 稳稳踱到窗旁,威严说:“下不为例。”
“遵命!”
“你一次又一次地犯不敬之罪, 打量本王忘记了是不是?”瑞王双手搭着窗台, 瞥了瞥对方,眼神宽容,甚至流露纵容之色。对方屡次率性冒犯,他却一直不忍苛责。
“不敢不敢。天地可鉴,草民对殿下一向恭恭敬敬。”
“胡说。”
宋慎笑而不语,在窗口站了会儿, 心血来潮,突然提劲一跃,顺着窗台,登上了仅建成轮廓的第三层。
“你——”
瑞王吓一跳,抬头问:“上去做什么?万一失手摔倒,后果不堪设想!”
楼下候命的下人们吃了一惊,诧异问:“快看,宋大夫怎么上去的?”
“太高了,当心啊。”
“屋顶有积雪,雪一融,竹子湿漉漉,您小心脚底打滑。”
……
宋慎俯视下方,如履平地,在屋顶四处溜达,朗声答:“无妨,我会当心的。”
“危险!赶紧下来。”瑞王仰脸,看着南玄武的年轻掌门不慌不忙,时而踩着悬空的单根竹梁逛悠,时而凌空跳到边沿栏杆上,袍角飘飘,英气勃勃,仿佛闲庭信步,令其既担忧,又佩服羡慕。
“稍等,容我逛一逛。”
宋慎转了一圈,愉快评价:“屋顶风景不错,敞亮透气,如果有一把竹躺椅,躺下吹风歇息,想必很舒服!”
“家具过阵子就能做好,等竹楼落成,一一摆放即可。”没有竹梯,瑞王上不去,干羡慕,眼巴巴的。
少顷,宋慎逛完了,一个大鹏展翅,身形如鹤,轻松从楼顶翻进二楼窗台。
“啊呀——”楼下众仆睁大眼睛,一阵惊呼,旋即纷纷喝彩,齐声夸:“宋大夫,好身手!”
宋慎探出半身,冲楼下抱了抱拳,“各位过奖了。”
瑞王直摇头,“看来,你是真不怕摔。”
“楼顶那么宽敞,宋某要是摔下去,纯属学艺不精了,活该摔死,兴许会把师门列祖列宗气活。”
宋慎薄唇弯起,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眯眯道:“刚才,我本想带你上去逛逛,但又不敢,怕你的侍卫急眼翻脸。”
“你也知道害怕?”瑞王话锋一转,“放心吧,没有本王的命令,他们不会为难你。”
宋慎神采奕奕,冬阳下,麦色皮肤,剑眉高鼻,桃花眼一眯,英俊而邪气,语调慵懒,“我就知道,殿下待我——”他顿了顿,改为说:“殿下宽厚仁慈,自然不会随意刁难人。”
“哼,那可未必。”
瑞王慢条斯理表示:“说不定哪天一气之下,一并清算你的过错。”
两人并肩站在窗口,被竹料清香包围,你一言我一语,不时斗嘴,谈天说地。
不久,一名管事寻来竹楼,高声禀告:“殿下,皇后娘娘的外甥周大公子,特来请安。”
瑞王俯瞰,笑容一淡,语调平平地吩咐:“本王与宋大夫有事商量,没空,收下周公子的关心了,叫他回去罢。”
“是!”管事领命离去。
宋慎的笑容也淡了,抱着手臂,状似好奇地问:“惠妃娘娘认为皇后的外甥女与殿下般配,有意挑周姑娘做儿媳妇,周姑娘的兄长专程来请安,你为什么不见一见?”
瑞王一怔,“那门亲事只是随口说说,你怎么知道的?”
“令堂亲口告诉我的。”宋慎靠着窗台,“上次入宫请脉时,娘娘照例问起你的病情,聊着聊着,聊到了你的亲事,谈及了周姑娘。”
瑞王烦恼皱眉,“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有什么好谈论的!”
“听起来,殿下似乎不太喜欢周姑娘?”宋慎目不转睛,狩猎鹰隼般紧盯着人,“你们见过面吗?”
瑞王点了点头。
宋慎瞬间涌起一股不高兴,却神色如常,“见了几次面啊?”
“好几次。”
“难道周姑娘得罪过你?”
瑞王深吸口气,缓缓告知:“她是皇后的外甥女,心仪其亲表哥,即我的二皇兄。二皇兄选了家世更显赫的姑娘为妻,她落选后,才寻上本王。”
“啧,原来是先心仪了二皇子,挺膈应人,难怪你不喜欢!”
瑞王沉着脸,“据查,她根本不愿意嫁给病秧子,冲着‘瑞王妃’的名头,才委屈讨好本王。这些事,我一直隐瞒,免得母妃生气伤心,她总是自责没给儿子一副好身体。”
“消消气,咱们不聊姓周的了!”
但,你迟早会娶妻成亲。
宋慎眺望天际云彩,内心滋味无法言喻,懒洋洋问:“娘娘急着给你张罗亲事,周姑娘不妥,过阵子肯定有张姑娘或李姑娘,祝殿下早日娶得贤妻,待大喜之日,宋某可否来喝一杯喜酒?”
瑞王扭头打量对方,没回答,反问:“你呢?”
“什么?”
“你多大了?”
“过完年二十八,比殿下大五岁。”
“我是因病耽误,一拖再拖,你却为何至今尚未成家?”瑞王轻声问:“闯荡江湖十余年,竟没遇见一个满意的姑娘吗?”
宋慎转身,两人面对面,目光深邃,沉默不语。
“莫非有难言之隐?”瑞王没由来地紧张,忍着想别开脸的冲动,半晌没等到回答,失望之余,闷闷道:“罢了,当本王没问。”
两人靠着同一个窗台,楼外逐渐起了风,风一刮,满楼萦绕竹料清香,抚慰人心。
宋慎蓦地一笑,苦恼叹息,“宋某担心,一旦说了实话,今后就再也不能踏进瑞王府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