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 第27章

旭安殿的两名宫人打外头路过,手里正捧着太子指明要寻的书籍部录往回赶。为首的分外面熟,恰是蒋常,凝出一副紧要模样,偏头督促后头人:“可仔细些捧着,若把书给摔出什么毛病来,看你如何同太子交代!”

后头这人瞧来性子外向,得他训斥并不紧张,甚还大着胆子发问:“蒋公公,您说太子寻这么些上古图册,是要画个什么宝贝?”

“这可是你懂得的?”蒋常故弄玄虚,因知晓平怀瑱心思而泄出少许得色,“咱太子要画的那可是上古神兽,起先太子爷寻思着要画一尊白虎……白虎你知道么,‘虎而白色,缟身如雪’,那等气派才配得上先皇威名!唉,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

蒋常深叹一息,停下脚步低声告他:“可惜太子爷素来不善画虎,笔下难得猛虎几分神韵,为免显拙,只好退而求其次,改画其他。”

“原来如此。”

“我今日所说,你但敢出去乱讲,当心你我二人都掉了脑袋。”蒋常收起闲谈,瞪他一眼,“还不快走!”

小太监急忙跟上:“嗻!蒋公公您放心,小人全烂在肚子里。”

两人渐行渐远,躲在偏门后的平怀颢清清楚楚地听了所有,心思已是活络万分。

所谓上古神兽西方白虎,他脑里并非全无印象,从前在画册上见过一两回,那威猛之姿盛气凌人,以之彰显皇家英武,确乎妙极。

如今天公作美,平怀瑱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偏却因画技不精而难以实现,不正是把那好机会白白地送到他手边儿么?

平怀颢自知自己不过年十岁数,稚嫩年纪正好可作遮羞布,纵使所绘白虎比不得太子之画的五分精湛,也定能换得父皇一句至诚至孝的赞赏。况且他自幼善画,虽文思不够出色,画艺却总能把那一众年长三两岁的兄长都给比下去。只要他认认真真地作上一副,届时不论太子画了神兽中的哪一尊,他配以一尊白虎,都可显得相得益彰,岂不出尽风头。

平怀颢愈想愈喜,当即交代身旁宫人替他寻图册,备彩墨,并要守死这一秘密。

宫人领命而去,另一边的蒋常也已带人回到旭安殿里。

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平怀瑱松了一直箍在何瑾弈腰间之手,唤人入内。

蒋常行近几步向他拜道:“太子,一切都按您说的做了。”

“全给他听着了?”

“当是听着了,奴才瞥见了六皇子后才开的口,太子若不放心,奴才晚些再令人去打探打探。”

“嗯。”平怀瑱颔首,唤他行近领赏,一并赏了另一位小太监,罢了耐人寻味道,“你二人都当有赏,不过此事过后,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想必跟在我身边这样久,该是比谁都明白。”

“奴才明白,太子尽管放心。”蒋常熟知平怀瑱,知这话倒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当下刻意应声,好教身旁小太监听进耳里,“太子的人,都会对太子忠心不二。”

平怀瑱满意颔首,这才遣人退下。

殿内重又静下来,纸上墨骨已初具轮廓,似是巨龙翱翔之姿。

何瑾弈从平怀瑱手中接过毫笔,顺尾骨而下,于不经意之处补上神来之笔。仅有的几道单调墨色因这一划更生灵性,龙尾气势十足。

平怀瑱覆住何瑾弈的手:“甘拜下风。”

何瑾弈低笑起来,至此搁笔问道:“我方才在想,万一六皇子反其道而行,当如何是好?”

“听之任之,”平怀瑱早便想过,无所谓回道,“福祸无门,为人自召。上古四方神兽,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对小六而言,除白虎之外,任择其一都可与我所作之画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可我信他定会择中白虎,只因先入为主,听了蒋常一番话后,眼下在他脑里,恐怕再没有比白虎更妙的了。”

何瑾弈听他如此说来便也觉认同,点了点头:“六皇子惯不是知足之人,想也不甘与你择中同一神兽,如此想来,果然白虎是必然之选。”

语气平平淡淡,却裹着几许运筹帷幄的笃定,平怀瑱最爱瞧他此时神态——旁人瞧来傲而不可亲近,如同远在天边的神祇,而在自己瞧来,却如云絮柔软,清而不冷,无锋无刺。

平怀瑱一时不忍,偏头吻到他眉旁。

何瑾弈无可奈何,自两人坦白心意之后,每在宫中已被他偷袭惯了,只好掩着面上窘色,佯装平静,盯着宣纸不再说话。熟料这回平怀瑱始终不肯把视线挪开,看了他许久,后又拥住他温存起来,好在双手始终守礼知节,只扶在腰后,未再妄动分毫。

何瑾弈毕竟年少,仍会觉得羞耻难当,却如何都不愿躲开他,只好掩耳盗铃地闭上双眼。唯有平怀瑱更为早熟,想起怀中之人夜夜入梦,脑里挥之不去的尽是些不可与人说的画面,只得强忍着少年的冲动血气,再多为等待一些时日。

等着何瑾弈有朝一日,终能与他一样,身心一体,方知欢愉。

第二十章

平怀瑱隔日命人将上古图册送还藏书阁去,蒋常当晚借故跑上一趟,瞧那书籍果真一转眼又没了踪影。簿册上也没留下哪殿名姓,如此鬼祟,正是六皇子心思不正,有意遮掩之故。

平怀瑱怡然前往凤仪殿去向皇后请安,只作闲谈,未将此事告与她知。

皇后没往旁的多想,眼瞧着太子谈吐间神采奕奕,忽而通透诸多旧事。

她透过平怀瑱眉目思及宫外那名女子容貌,忽觉心底深处的嫉恨与防范窒了这么十来年,实则杳无意义。那女子一来拿不去她国母之位,二来至死不能将平怀瑱认回膝下,不过同她一样都是可怜人罢了。

如今再回想去年冬时闲山之事,若换作别人,恐怕此刻储位安在还不好说。可偏偏就因是平怀瑱,是宏宣帝心头最求而难得之人的亲骨血,才能得到这样厚重的偏袒。

皇后瞬时想得明白,所谓帝王情薄,惟愿他对承远王妃的情能更久一些,至少久到平怀瑱再无所畏惧,所向披靡……

“母后?”

她目光幽幽地盯着平怀瑱,令平怀瑱渐觉异样,停下口里正说之话唤她一声。

皇后堪堪回神,思绪从宫外拉了回来,对他温婉露笑。平怀瑱但觉有趣极了,问:“母后想些什么,竟想得如此沉醉?”

“想瑱儿何时竟这样大了,从前分明还高不过母后的腰,行起路来摇摇晃晃……”皇后伸手比了比,仿佛那时牵她衣摆走路的幼童尚在。

平怀瑱听得闷笑不已:“孩儿总是要长大成人的。”

“是啊,”皇后点了点头,将视线落到窗外去,“母后也想见你成长。”

院外枝叶接了一粒自天而降的水珠。

是落雨了。

春雨绵绵的三月夜,久未出宫的帝王着一身常服,冒雨而行。

承远王妃早在年前便不再遭囚寝院之内。不知承远王安着哪般心思,忽于数月前一夜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闯入房来,裹着满身刺鼻酒气,双眼狠狠地瞪着她。

原已睡下的承远王妃自梦中惊醒,一时惊恐厉声尖叫,慌乱按住枕下匕首。她手掌猛颤不止,然欲将匕首刺出之际,承远王竟退开两步,凶狠目光亦化作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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