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 第107章

蒋常随他笑两声,时候合适拉人行远数步,侧身以背向着人多之处,借袖摆宽大将一锭银子递他掌心。这太监摸出银锭形状,霎时一惊,佯作推辞,又被他裹着掌往回一推:“公公应得的,哪有求人办事的不给人辛苦钱,您说是不是?”

太监听罢忙喜笑着颔首,顺水推舟地收下银两,嘴里还吐着阿谀话:“蒋公公有何事交代,小的哪敢怠慢了去!”

蒋常也不计较这把虚情假意,见他收了银子,直将来意道出:“不瞒公公,我今来此是想见个人,只一面即可,劳公公安排。”

太监隐约猜着几分,故意同他装糊涂:“蒋公公要见哪个,小的立即安排妥帖。”

“雁彤姑娘。”

蒋常但管开门见山,太监亦圆滑得恰到好处,未裹银子那手一敲脑门摆出恍悟神色。

“蒋公公且往偏院候着,小的这便给您寻来。”

“有劳公公了,”眼前人抬步便去,蒋常唇边勾出深深笑容,忽又将他唤住。“敢问公公贵姓?”

那人一顿,答得小心翼翼:“鄙姓陈。”

“陈公公,”煦阳缓升,背光打来,骤将那唇角笑意映得清冷,“我定牢记心中。”

太监陡然打了个寒颤,一滴冷汗自后颈滚落,下一刻回过神来,面上少了几分谄意,多了几分恭敬畏惧,唯唯应着去了。

蒋常松了满面神情,转身行往偏院。

第八十一章

不多时,从前分外熟悉之人便出现在眼中,蒋常一早未能认出,直到雁彤自院口越渐近了,才难以置信般露出诧异之色,霎时间心中百味陈杂,禁不住酸了眼眶。

过往虽是奴才,却是皇后身边备受优待的一等宫女,衣食住行比之其他宫人从不会差了分毫,只留人艳羡的份。而眼下这位,神容枯槁无状,面颊瘦了半圈,就连鬓发也是仓促打整,如何会是雁彤?

若非眼底所余那份不愿示弱的浅浅倔意,蒋常绝不肯信。

“雁彤姑娘,”蒋常声哑,手指头颤了颤,按说两人年岁若放到民间,他便是唤声“婶”也不为过,可在宫中雁彤至今未嫁,教他身为后辈实也唐突冒犯不得,只得抑着心酸守礼问道,“太子嘱我来瞧瞧您,您……在这地儿还好着么?”

这明知故问之话引出雁彤倏然一笑,亦不从心答他:“好。”

蒋常闻此清淡一字,满面难过再掩不住,窘迫垂首,此间目光扫过她垂在身侧的一双手掌。那手布着道道伤口,在这时节绝非冻裂所致,而是浣洗粗衣时在水中泡得久了,轻易便被刺手衣料给割出痕迹。

他张了张口没再顾着礼节,上前半步攥着手腕抬起细看,眸里怒气浮了起来:“掖庭宫的管事便这般待您?太子曾派人嘱过,要多加照顾着您,就顾成这样么!”

雁彤如常面貌为之破裂,呆了一呆从他使力掌中将腕挣脱退后,喉咙滚了又滚,好容易重归平静,垂眸劝道:“蒋公公莫要动气,总归是情理中的事。”

“情理中?这些个人就一点儿不把太子爷放在眼里,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

“自是放的,”雁彤苦笑摆首,抬眼释然看着他,一语道破,“只是宫里主子那样多,有人护我保我,自也有人恨我害我。那掌事的何尝与我们不同,终究不过一介奴才,哪知该听谁,不该听谁?我能同旁人干着同等活儿,不多受欺凌,已算是他照顾了。”

蒋常哑口无言。

雁彤朝他揖身一拜:“蒋公公费心了,还请蒋公公切勿将今日所见告诉皇后娘娘。娘娘身弱,经不起神伤,也教太子莫多牵念。”

“可您……”

“如今太子更有要事在身,娘娘盼了多年,公公亦是明白人。”

蒋常遭她噎了回去,说不出半个“不”字来,沉重点了点头。

雁彤总算放下心,笑与他施礼离去。他在原地望着,赶在两步后往前追了追,低道最后半句:“您保重,皇后娘娘也盼着您回去。”

雁彤脚跟微顿,眉心微不可查地拧出一抹哀痛,旋即干净拂尽,颔首答应一声。

蒋常心中颇觉动荡,久久难以平息,目送她行出偏院,片刻后垂眼瞧着足下浓草,深知夏前冬长,但不知这在夏犹冬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好似冷了许久了。

他叹息抬眼,抹掉掌心凉汗。

离开前,蒋常再去见了掖庭宫陈公公一面,多塞了两锭银,恩威并济,直教人拿得腿肚子打颤,好令心里有所期,盼着如此能让雁彤好过一些,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寻求安慰。

一通奔波下来,待出掖庭宫时还不过当日之卯。

天方初明,旭安殿里平怀瑱起了身,未如平日般瞧见蒋常身影,料他是记着吩咐出外忙活去了,于是也不待他,更未携旁人,独往养心殿而去。

自皇上抱病休养,早朝多有不至,太子代为批折已成常态。而昨日皇上龙体愈病,平怀瑱愈加不可懈怠,侍奉之余不落国事,夜里归去得越发迟晚。

这般整日地忙碌,离殿时已至深夜,漫天寒星。

来时初明,去时久暗,平怀瑱莫名失神,仰头对月,一步一步徐徐踏阶而下。行了没两步,身旁忽有一人靠近扶他,他转头看去,见是蒋常,许是白日时候便跟来了殿外守着。

“太子当心足下。”蒋常低声关切,只怕他顾着抬头一脚踏了空,仔细扶着到了平地才收手退却半尺。

平怀瑱与他行远数步,周遭无人时问出两字:“如何?”

“雁彤尚好,太子安心。”蒋常念着雁彤的话,狠心不道实情,罢了又怕平怀瑱觉出端倪,忙牵走他的心思,趁光影晦暗从襟里摸出一纸信来。

平怀瑱果不追问,凝眉接过收回袖里,回殿后近灯烛将之展阅,渐渐地怒从心起,狠将脆弱宣纸揉作一团,投入烛笼火中。

举止就在眨眼之间,蒋常再是机敏也不及捞出信来,急得在旁瞪眼:“太子,这信……”

这信他自是瞧过的,字句所述,无一不是宜妃罪状,与棉春死因。

过去千罪万罪皆可罢,最不该是皇后一朝失势落冷宫,宜妃仍死咬着不依不饶,妄图借此时机落井下石,唆使棉春暗害正宫。棉春从不是大义护主之人,贪生怕死,唯利是图,可如今也算看得明白,知左右不过死路一条,又怎敢蠢至得罪太子,教家人再无活路可寻。

她是到山穷水尽时,万般无奈,含怨自缢,携一身凄惨悬于梁下;是恨宜妃亦恨皇后,恨宫里权属纷争不把奴才当人看,生生拿她作祭。

平怀瑱手掌扶笼,指尖被偶起火星燎得生疼,攥破碎金飘絮的一围笼纸。

蒋常顾不得那化作灰沫的信纸,忙将他手托离火点子,思及清晨时候探寻棉春住处,几乎未费功夫便在枕下找到这篇满载血泪的遗书,忽于此刻间灵光骤现,隐隐懂了平怀瑱焚信之举。

是那丫头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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