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 第132章

蒋常垂首应“嗻”,可手中东西仍在原处没被取走。王妃袖里双手颤栗难止,便连半分抬臂的力气也都没了。

到头来还是平溪崖将之拾过,指腹触得背面粗糙不平,翻转瞧得雕刻纤纤的八字:心悦与君,如鱼得水。

各人各觉百味陈杂。

打从庭院出来,蒋常立时一阵腿软,险些跪倒在地上。他扶墙兀自镇定着,胸腔里的心子跳个不停,仿佛要把手边的整堵院墙给震碎。头皮上一汩汩地往下淌着汗,脑海深处皮影戏般闪过宫廷幕幕,上演着这些年来他所目睹的难为人道之事。

至今日,他终究知晓了皇帝身世,亦是皇帝终在此节骨眼上准他变作知情人。

说来荒唐,一介阉人,命轻魂薄,究竟是如何承住了这一个个苍山般重的宫廷秘辛。

蒋常似哭似笑,汗水自眼角滑过,刺得双眸涩痛,眼前景模糊起来。他咬牙抬手一揩,再睁眼时,低垂的视野中已有一双莹白绣鞋。

他猛抬首瞧清来人,惊得往后退开两步,少顷掩下繁复心绪,再作问安:“宣于姑娘。”

素雪原要上前扶他,听得这姓氏后脚步顿住,苦笑作罢,盈盈与他施礼:“蒋公公。”

声如冬月清凉,蒋常静了下来,想方才失态不巧被她撞个正着,许是吓着了她,又道:“今夜大丧,宣于姑娘莫在王府闲步的好,奴才送您回院歇着。”

素雪不言,颔首转身行在前头,一路到了寝院口才柔声作谢,谢过不待他离去,突兀问道:“公公,太上皇薨逝,不知皇上孝期几何?”

蒋常听出话中深意,惊她大胆,更怜她可悲,思来想去不晓得如何安抚,只好不答:“此事奴才说了可做不得数……姑娘莫多想,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最紧要是顾好身子,吃好睡好。”说着从脖颈上取下一根红绳吊住的玉佛,自嘲低笑着向她双手呈去,“都说‘男戴观音女戴佛’,可这佛爷在我这不男不女的阉人身上戴了好些年,是时候庇佑别家去。奴才失礼了,姑娘不弃便留着这尊佛罢,不论过往遭遇了什么,往后的日子绝然不会再苦了您,您且安心。”

素雪闻之愕然,一双水眸凝在那剔透玉佛上。

蒋常还捧手等着,指尖冻得微微发红,教她没由来瞧得心中隐痛,探手轻轻接过。

“多谢蒋公公。”

蒋常垂首没令她瞧见悲哀神情,一句“言重”,与她告退。

确是无需言谢。他所处之位,所知之秘,都不必再祈求神佛庇佑,不如赠与有需之人。至于旁的,此身此命,行哪算哪……

是时天沉如幕。

随后那日京中放了整天儿晴,暖阳怡人得不衬丧事。

平怀瑱自头夜起便没怎么合过眼,忙碌之余偶有失神时候,静默望着刺目金阳,想太后去时天色格外不同,是飘着鹅绒银雪……想着,回神再作收眼,抬手揉一揉抽痛额角。

身忙,心疲,平怀瑱早已困顿乏力,但实在睡不得。年关本多事,逢此一变令他愈发抽不出闲暇休憩,亦觉无心休憩。

案牍之形隔窗映出落寞剪影,蒋常在外瞧得心忧,恐这般撑下去会拖垮皇帝身子,可事不同以往,连劝都不知从何开口。

正自焦灼时,一御卫迈阶近前,与他低道两句话。蒋常听得眼一亮,暗叹来了大救星,忙动身往外去迎李清珏,行了几步,后知后觉地瞅了瞅落地月色,想这时辰早已宫禁,李清珏这回竟也不顾那规矩体统了。

有这念头的不止他一个,就连平怀瑱亦在瞧见来人时颇觉不真,恍恍然还当自己神思混沌,把李清珏给请入了梦。

直到李清珏近到身前,探指抚摸他干燥嘴唇,微凉指腹拂走几分困倦疲乏。

“皇上这是整日未曾饮水么?”

平怀瑱在那一时再不可忍,环腰将他紧紧拥住。

李清珏愧言:“署间忙碌,臣白日时候抽不出身来,待得日暮又恐入宫不妥……”

“可你还是来了,”平怀瑱嗡声埋首在他腰间,话里愁绪藏着欣慰,纵使诸多心念诉不得,仍满足喃语,“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李清珏无奈又酸楚,明了他之不可说,更明了己身症结难解,与其强相体谅不如就此避开,于是也只和缓唤他,回道:“平怀瑱,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生老病死,世之常理;冤仇离恨,终随日月。

纵心中再多不平,纵耗尽百年难驱,人身下那双脚都只会往前行。

平怀瑱哀伤暂且不减,倒觉多少有所释然。

李清珏察觉身后双臂缚得松了几分,在他肩头拍了拍道:“你且坐着,我斟茶来。”

言语亲昵无间,平怀瑱听得踏实,颔首放他去往桌旁,独留案后靠椅养神。

冬日茶凉得快,尽管宫人勤来换茶,手边这壶仍已凉了。李清珏行去廊外唤人,蒋常倾耳听他吩咐,心道李大人来了就是好,这一日里头宫人进进出出,端出的壶儿回回都是满的,偏还无人敢劝,眼下可算能令皇帝好生喝口热水了。

蒋常等不及脚步细碎的小宫婢,亲执壶利索跑上一趟。冬风微微拂着面,吹得人神志清醒,李清珏就那么敞着殿门倚廊等待,不顾忌会否落进谁人眼里口里。

他心中实非没有庆幸,幸平怀瑱这后宫里头尚且空空如也,即便有心人说他一句“不守规矩”,也断不至诽谤他“秽乱宫闱”。

可再往后……

李清珏双眼遥遥向着凤仪殿的方向。

再往后,恐怕便没这庆幸了。

太上皇逝,天下缟素,平怀瑱当守孝三月,其后大婚一事再无计可拖,到那时……

廊下脚步打散遐思。

蒋常奉茶而来,壶嘴袅袅飘着几卷暖雾。

李清珏接到手中,动身回到温暖室内,身后殿门体贴阖拢。他行至桌旁将壶搁下,壶底瓷面磕出一声轻响,没将书案后那人惊动半分。

李清珏执杯斟茶,凑到嘴边吹了吹,估摸着能入口了才缓步绕至案后,不知平怀瑱是否当真睡了过去,以气音极低地唤了一唤。

平怀瑱顷刻睁开眼来。

“还当你睡熟了,”李清珏将茶递给他,“倒是睡熟了更好,饮过热茶便梳洗就寝罢。”

茶水稍还有些烫口,平怀瑱饮得较慢,无暇接话回应,旋即又听他忽而想起何事般继续念下去:“皇上今日用过膳食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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