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璟抬眼看他:“那倒不必。”
“为何?”
“收几位将军的压祟钱,是从别人的钱袋里掏钱,”严璟极其认真地解释道,“收你的,便是从我的一个钱袋里拿钱放进另一个,无需如此麻烦。”
崔嵬认真地思索了一会严璟的话,而后认同地点了点头:“倒是这么个道理。”
严璟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发,低下头继续哄依旧对崔嵬手里的糖葫芦怀着巨大好奇心的严玏。
马车摇摇晃晃地出城,朝着戍军大营而去,车内是一片不容打扰的安宁与祥和。
经过之前的一段时日,西北戍军的守卫已经逐渐习惯有马车在营外停下的时候,自家将军从上面下来,并且,后面还会跟着还未继位的太子殿下——怀里抱着还年幼的三殿下。
虽然正是新年,但营中的一切与以往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并不会有丝毫的懈怠,唯一能彰显不一样气氛的,只有这几日明显会丰盛许多的餐食,还有将士们脸上的笑意。
大帐之中燃着炭盆,几位将军皆已汇聚在此,等候例行的议事,还没靠近帐门就能听见他们高声的谈笑。崔嵬弯了唇,掀开帐帘,先将严璟让了进去,而后自己才跟在其后也进到了帐中。
帐中的议论与喧哗因为蓦然出现的二人戛然而止,几位将军纷纷起身,抱拳拱手:“参见太子殿下,将军!”
严璟应了一声,反倒是崔嵬没有回答,目光从几位将军脸上来来回回地扫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直把这几人看得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符越耐不住,最先开口:“将军有事要说?”
“嗯,”崔嵬点头,目光里多了几分期待,“几位将军今日可带了钱袋?”
几个人几乎同时摸向了自己怀里,纷纷回道:“倒是都带着呢。”
崔嵬放下心来,立时朝着严璟望去,严璟唇角忍不住上扬,但下一刻便将笑意压下,会意地将严玏递到崔嵬怀里,还不忘替他整理了一下方才被弄歪的虎头帽。
崔嵬抱着严玏站到符越面前,而后清了清喉咙:“今日是元朔日,方才我带着玏儿回府去给我娘亲问安的时候,她老人家给了玏儿一个钱袋,说是压祟钱,小孩子收了压祟钱,邪祟就不敢来侵扰,才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
说到这,崔嵬眨了眨眼,朝着几个还未完全理解的将军又补了一句:“娘亲说压祟钱收的越多,才越管用。”
几位将军瞪圆了眼,似是有些不敢相信方才都听崔嵬说了什么,李将军最先忍不住小声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符越的手已经伸进了怀里,轻轻笑了一声,将一个精致的钱袋摸了出来,递向正不知为何而十分开心地吐着口水的严玏:“将军的意思是,他今日专程带着三殿下来,是向我们讨要压祟钱的。”
符越说完话,目光转向了神色自若站在一旁的严璟:“将军这段时日倒是长了不少的本事。”
自家将军既然已经开了口,又赶上确实是到了年节,加上戴着虎头帽的严玏看起来也实在是可爱的很,几位将军也都慷慨地将自己的钱袋摸了出来,给还不知道银钱是何物的三殿下送上了压祟钱。
崔嵬将严玏与压祟钱一起还给严璟,面上露出了一点颇为得意的表情,严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我家将军这段时日确实是长了许多的本事。”
还没等崔嵬回应,身后就传来了符越的轻咳声,崔嵬回过头就发现各自入座的几位将军正凑在一起,数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二人,明明自己并没有做什么,耳根还是不自觉地便红了起来,仍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面朝自己位置走,一面道:“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商议一下正事吧。”
符越挑了挑眉,唇角扬了扬:“商议正事可以,将军还是先将外袍脱了吧,这帐中好像是有点热,将军半边脸都红了。”
崔嵬还没开口,一直默不作声地抱着严玏的严璟突然开口:“将军年纪小脸皮薄,所以稍一热就会红脸,自然比不上符将军,在这帐里都坐了这么久了,还神态自若呢。”
原本只是想调侃一下自家发小,莫名其妙就被当朝太子回讽为脸皮厚又不能出言反驳顶撞的符越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而后正色道:“今日确实有两件事要向太子殿下与将军禀报。”
他说着话从案上拿起两份奏报,递予严璟,在得了严璟的示意后,又转递给了崔嵬,跟着解释道:“其一,将军前段时日忧心的战马的事情,解决了。”
崔嵬眨了眨眼,低头朝着奏报上看了一眼,讶异加惊喜的神色溢于言表:“阿依公主真的愿意送战马给我们?”
符越在听见阿依的名字时,神色温柔了许多:“将军,是卖不是送,只是阿依是想借此事与我们结盟,她可以先将战马借给我们,待我们将来解决这些纷争休养生息之后再支付银钱,但,作为交换,她希望太子殿下能做个保证,待您重回都城,登上皇位之后,下令开通云州与北凉的官道,让北凉可以以云州为中转,与大魏及西域各国通商。”
严璟漫不经心地轻抚了怀里的严玏,目光朝着崔嵬正在看的奏报望去:“不过一面之缘,竟然能让那位公主殿下如此信任?”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眼底却含着深意,“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回都城,此生,又能不能重回都城。她也不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符越面色凝重,似是在思虑,而后回道:“或许她是觉得,就算自己押错了人,损失的最多也只是一批战马而已,但若是押对了,她就真的能靠自己,给族人们一个不一样的北凉。她一向有胆有识,从不做畏首畏尾的事情。”
严璟点了点头,算是认同符越的话:“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军中现在正缺战马,而她能为我们解燃眉之急,求的不过是未知的以后,怎么看都像是我们占了便宜吧?更何况,就算将来……与北凉通商于我们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所以,我可以应下此事。”
说到这儿,他又补了一句:“就劳烦符将军与阿依公主商讨后续的事情吧,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符将军可以亲去北凉王城,只要……公主还愿意让你回来就行。”
符越微一抿唇,抱拳道:“属下定不辱命。”
严璟噙着淡笑看了他一眼:“那接下来,可以说下一件事了?”
一旁看完所有奏报的崔嵬已经抬起了头,面色深沉,目光里包含着种种情绪,缓缓道:“都城急报,八日前,南越与西南联军进攻都城,严琮及郑家自知不敌,开城门受降称臣,都城已落入康王陈启之手。”
第七十三章
皇城依旧是那个皇城, 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只是其中的景象,早已不复当初。
巍峨的宫墙上随处可见焚烧后的痕迹,青石砖路上处处是斑驳的血迹。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原本只有贵人们才能出没的内宫之中转来转去, 将妄图隐藏或者逃脱的宫人们一一抓获。哭嚎声,惨叫声打破了前段时日的沉寂,成了这段时日里在皇城之中最常出现的声音。
但, 在这种时候,在这个皇城之中, 还有一处地方维持着可贵又泛着死气的沉寂, 好像不管别处发生什么,都与这里无关。
那便是永初帝皇后崔氏的寝殿,昭阳宫。
与沉寂相对应的便是昏暗,原本总是灯火通明的寝殿因为原本侍奉在此的宫人被抓走而变得冷清, 只有书案前燃着一台红烛,正散发出昏黄的光亮, 照应出旁边那个清瘦的身影。
崔峤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的丧服,从永初帝严承驾崩那一日, 她从城墙上走下,换掉了那身耀眼醒目的红色,身上便再也没有了别的色彩,这有这一身丧服, 不知是穿给已经长眠于地下的严承, 还是穿给未来的自己。
南越与西南联军攻破皇城已有多日, 在严琮入主之后皇城勉强恢复的安宁再一次被打破,这一次,比上次要更加的血腥与残忍。
严琮毕竟是先帝之子,这皇城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加上还有陈启这个外患,让严琮及郑家暂时并没有太为难皇城之中的故人,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是皇城之中的人处理问题最常用的方式,也给这皇城维持了最表面的平静。
甚至连崔峤这个他们应当最憎恶的人,也只是暂时被软禁,一日三餐倒也没什么苛待——道理其实也很简单,毕竟崔嵬从北凉大胜而归的消息也传到了都城,因为初经大战有所损耗,暂且按兵不动,留在了西北。如果在这种时候,严琮对崔峤动了手,说不定就会激怒崔嵬,若逼得他与陈启联手,那么严琮必将再无活路。
当然,眼下的结果来看,即使西北并无动作,严琮及崔家也并不是陈启的对手。
康王陈启,被封地西南十余年,一直以擅长吃喝玩乐而闻名,在世人眼里不过是一个靠祖荫庇护的花花公子,却没想到,在大魏内忧外患之际,突然翻脸,变成了一个残暴不仁,对大魏的江山处心积虑多年的野心家。
并且给了风雨飘摇的大魏最后一击。
陈启似乎对这大魏皇城之中的人格外憎恶与不屑,他放纵那些南越士兵在皇城之中为所欲为,名义上是想要他们将皇城之中四处躲藏的“前朝欲孽”尽昔抓捕,实际上就好像是想借他们的手,将这皇城里所有与大魏有关的一切都清楚干净,并且毫不在意他们的手段是如何的残暴与凶狠。
但陈启却迟迟没有对昭阳宫采取任何的动作,每日照例有人来送一日三餐,来换炭盆,除此之外,再无一人靠近这里,就仿佛,这宫中的所有人都已经完全地忘记了这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