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峤十分的耐心,丝毫没有受到外界的打扰,每日按时作息,按时用膳,之后空闲的时间便坐在书案前读书,或者在空荡的殿中活动一下筋骨,丝毫没有一点的焦躁。
因为她知道,一定有人会比她更先按捺不住。
呼啸的夜风从门窗的缝隙进到殿内,惹得烛火摇曳,崔峤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册,直到听见殿外的喧哗声,脚步声,翻书的手指才微微一顿,抬眸朝着紧闭的殿门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殿门在这种时候被猛地推开,一个中年男人在簇拥之下进了这多日未曾有外人造访过的内殿,他顿住脚步,视线从殿中环过,最后落在书案旁崔峤身上,眸光微闪,淡淡吩咐道:“把这殿内的烛火点亮,而后都退下吧。”
跟在他身后的几人立刻行动起来,几乎在转瞬之间,这寝殿就变得与往日一般灯火通明,而后那些人朝着这个中年男人施了礼,快步退下,并且关上殿门,隔绝了外面的冷风。
中年男人将身上的披风随手解开,漫不经心地扔在了脚下,露出身上赤黄色的天子常服,朝着书案走了几步,凝眸看着那个仍兀自看着书,就仿佛不会受到任何打扰的人,某种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浅浅笑着缓缓道:“别来无恙啊,阿峤。”
崔峤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落在男人脸上,眉眼里露出几分毫不掩饰的厌恶,转瞬而逝,而后,变成了一抹极淡的,甚至带了一点嘲讽意味的笑意:“我以为康王殿下这段时间应该及其忙碌,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耐不住了。”
陈启面上的笑意有一刹那的凝滞,但很快又延续下去,就仿佛没有察觉到崔峤对他的态度一般,神色自若地走到她对面,盘膝而坐:“这段时日确实有许多的事要处理,不过眼下已经处理地差不多了,所以今日才有空过来与你叙旧,顺便让你瞧瞧,朕这件刚刚赶制出来的衣袍是不是合适的很?”
说到这儿,他抬手漫不经心地在肩上掸了掸,就仿佛那上面沾染了灰尘一般,而后抬起头,看着崔峤:“朕想着你应该十分喜欢,不然当年又怎么会在拒绝提亲之后,义无反顾地嫁入了宫里。当年朕还不怎么明白,想着你应该不是那种利欲熏心之人,或许应当是有什么苦衷,直到今日,朕穿上了它,站在这天下的顶端,才明白你当日的选择其实是对的,这皇城啊,实在是好的很。将天下众生踩在脚下的感觉,确实是偏安西南比不得的。”
崔峤就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一般,真的抬眼打量起他身上这件盘领窄袖的天子常服,但目光就仿佛透过陈启的身体,看向了什么更远的地方一般,许久才轻轻笑了一声:“确实是一件好衣袍,但,也分穿在什么人身上。有的人真的受命于天,穿起它时自然合适,有的人……怎么也掩盖不了乱臣贼子的本性。”
“乱臣贼子?”陈启就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突然就笑了起来,“往前数三代,他们严家不也一样是乱臣贼子?若没有我曾祖相助,他们严家哪能坐得上这个皇位,又哪里轮得着他严承受命于天?”
陈启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崔峤:“天命?现在朕站在这里,就是天命。”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温柔,“阿峤,你难道还没有想通,严承已经死了,所谓的大魏也成了过去,等朕的登基大典之后,这天下,就真的改姓陈了。”
“人总会死的,”崔峤淡淡道,“但是这江山却永在。康王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就能坐稳这个位置吧?”
“因为朕不是严承那样的废物,生下来就那么好命,成了这天下之主,却把这大好的江山葬送。”陈启俯身,慢慢靠近崔峤,“把你娶进宫里,却连你的安危都保不了。最后还是靠我,把你从你那个没用的庶子手里抢回来。”
“阿峤,”陈启缓缓抬起手,慢慢凑近崔峤的脸,“尽管当年你拒绝了我的求亲,但这么多年来,即使远在西南,我依旧惦念着你,哪怕,之前我命人给你送来的信你也没有回,但我也不会放在身上。只要你说一声愿意,待我登基之后,这皇后的位置还为你留着。”
崔峤偏了偏头,避开了陈启的手,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康王怕是忘了,在嫁入这深宫之前,我还姓崔,我崔家满门忠烈,若是我改嫁给乱臣贼子,死后也无颜去面对先祖了。”
“好个满门忠烈,当年我去你家求亲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陈启看了一眼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微微蹙眉,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站直了身体,“你说你家满门忠烈,你从小志在守护万民,而不是这些儿女情长,无法割舍自己的抱负与我远去西南。”他的眸中泛出森然的光,冷冷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之后嫁去宫中的时候,倒是及其果断决绝。”
崔峤轻轻笑着,扶着桌案慢慢站起身来,平视陈启:“康王到现在都不明白,我当年为何拒绝你吗?”
她微微闭了闭眼,耳边回荡起当日陈启的话:“你一个女儿家为何整日要做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等我娶你回府就带你一起去西南,玩乐享受,只要你喜欢,我都由着你。又何必在外面抛头露面,尤其是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受这么多的苦。”
崔峤重新睁开眼,冷淡地看着陈启:“因为你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类人。到了今日,也证明了我当日的选择。康王的曾祖也算是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若是他在九泉之下知道,他的后人会勾结当年他亲手平定的南越夷人,由着他们迈入中原,屠戮无辜的百姓,也不知会作何感受?”
第七十四章
不知是崔峤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嘲讽, 又或者是她话里的内容,突然就激怒了原本看起来还颇为平静的陈启,他用手紧握成拳,用力地砸在书案之上, 瞪着眼睛看着崔峤:“古往今来,但凡成大事者,哪个没有流血与杀戮?不过是杀了一点不相干的人, 我曾祖就算知道了,也只会因为我做了当日他不敢的事情而为我骄傲。”
他向前走了两步, 整个人站到崔峤对面, 逼视她的眼睛:“反正你想要的不就是当皇后吗?又何必在意朕这个皇位究竟是怎么来的?”
“我就算想当皇后,也是要看看皇帝是谁的。”崔峤对于陈启反反复复喜怒无常的态度毫不在意,面色冷淡地就好像眼前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与自己毫无关系。她平静地又坐回了书案前,拿起了方才放下的书册, “时候也不早了,阁下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崔峤!”崔峤的态度让陈启突然就变得气急败坏, 几乎是歇斯底里一般吼着她的名字,“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后吗?若是没有朕, 你早就死在严承那个废物儿子手里了!大魏已经完了,你那个号称百战不胜,此刻却只敢龟缩在西北的弟弟也改变不了什么,你与这万里河山还有这皇城里所有的一切都一样, 都成了朕的所有。”
说到这儿, 陈启微微闭上了眼睛:“哄得朕开心了, 朕立你为后,若惹的朕不高兴了,也不是不舍得送你去与严承那个老东西见面。”
崔峤就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抬眸看了他一眼:“我以为很多年前你就应该知道,我们崔家的人素来是不畏死的。”
“不畏死?”陈启冷笑,“这世上又有谁是真的不畏死?要是如你所说那般,早在严承死的那天,你就该跟着他去了,又为何苟活至今日?”
崔峤垂下视线,又重新看起书来,明显不想再回陈启的话,如此冷淡的态度让陈启气急,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又重新涌上他心头。
就像十余年前,他亲自登门去求亲,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许给了崔峤,只为了让这人与自己同去西南,换来的却只有冷冰冰的拒绝。后来,他听说了崔峤嫁入宫中成为后宫之主的消息之后才突然醒悟,只有站在这天底下最高的地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现在他终于站在这里,却依然拿这个人没有办法。
就在陈启几乎伸出手去捏住崔峤的下颌,逼她直视自己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极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动作,他就仿佛突然惊醒一般,眼里的恨意慢慢退散,转过头看向紧闭的殿门,冷冷道:“什么事?”
“陛下,南越的李将军有要事要与您商议。”
陈启微微眯眼,面上的神情颇有几分不耐,随即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朕这就回了。”
说完,他回到门口,将方才丢在地上的披风捡了起来,随手披到身上,而后朝着书案前那个兀自岿然不动的身影看了一眼:“朕改日会在过来,希望到时候你能看清现在的局势,也能想想清楚自己现在究竟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说罢,便决绝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殿门从外面被重重地关上,溅起寝殿之中沉积多日的尘埃,崔峤翻了一页书,才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朝着殿门看了一眼,纤细地指尖在书页轻轻地摩挲了两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勾了一下唇角,继续看起书来。
夜渐渐深了,殿外狂风呼啸,与千里之外的云州城意外地相似。
严璟正在书案前看书,在他对面,原本正在埋首看地图的少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他的呼吸极轻,就仿佛不存在一般,以至于起初的时候严璟根本就不曾察觉。
这段时间有太多的军务需要处理,北凉来的战马的安置,粮草的协调,新补充的士卒的训练,以及,最重要的后续的计划,尽悉压在崔嵬这个主帅的头上。过了新年刚及十八岁的少年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留在了军中,就算难得抽出一点时间回到王府,与严璟闲聊几句,逗弄严玏玩上一会,之后大多的时间,也像是现在这样,二人面对面坐着,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他们明明并没有定情很久,却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一个极其稳定的状态,不用非要整日黏在一起,也不用有太多的互动,更不用时而说一些惹人面红心跳的情话,只要时不时地能看见那个人,哪怕只是像此刻这般,便可以觉得心安。
或许是因为,他们二人都清楚,大战在即,这一战将决定着大魏,还有他们每一个人的未来。又怎么会拿这宝贵的时间用在儿女情长之上。
感受到重压的其实不止一个,严璟身上的担子甚至要远高于崔嵬。没有时间给他伤春悲秋,更没有时间让他去适应从一个废物皇子变成这大魏未来的天子的落差,他那一日既然从他父皇手里接过了这个天下,就再也没有逃避的机会。他不能再像往日那般混吃等死,也不能将所有的一切都寄托于自己年轻的爱侣身上——这是他的江山,他必须要亲自来承担。
于是他便过上了与以往几乎可以说的上是截然相反的生活——研习兵法,与崔嵬及诸位将军一起商讨军情,不管崔嵬在不在府里都要练习武艺,对当今天下的局势,都城的态势,及种种能够为自己所用或者将成为自己隐患的人和事物划分的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严璟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毕竟他心中清楚,不管是打回都城,夺回皇权,还是将来坐稳那个皇位,一统河山,都只会是及其困难的事情,他必须脱离过往的种种,以从未有过的姿态向前走去。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哪怕到了今日这种地步,他也不会是一个人。
严璟将手里的书册翻了一页,忍不住抬眼朝着崔嵬看了一眼,正想着是要给人盖条薄毯还是干脆将人叫醒劝去休息,原本在睡梦之中的少年突然就坐直了身体,口中唤着:“阿姐!”
严璟被崔嵬吓了一跳,扔下手里的书册,径直来到对面,将少年搂进了自己怀里,小声地唤着他的名字:“阿嵬,阿嵬?”
崔嵬缓缓地睁开了眼,目光与严璟相对,终于慢慢地集中,而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低低道:“璟哥。”
“嗯,”严璟微垂视线,发现崔嵬的眼睫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分明是受了方才的梦境影响,不由抬手,轻轻替他拭去,轻声问道,“怎么,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