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章拧眉,难得没有吭声,竟是把话都听了进去,他伸手摸了摸嵇清柏的脸,见人似草弱花娇,难得生出了些悔意。
嵇清柏瞪着陆长生,都快呕死了,但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又没半点说服力,连带着把一声不吭站在旁边的鸣将军都给怨了上。
鸣寰当然不清楚嵇清柏心里怎么想的,他从不屑凡人生死,于是虚拱了下手,敷衍道:“臣之前猎了一头白虎,听说此乃灵物,心肝可入药,能活死人医白骨,不如臣去将它杀了,将心挖出来给娘娘服下。”
嵇清柏:“……”
檀章居然还有些被说动,低头看向嵇清柏。
“既然那头白虎是灵物,肯定是不能杀的。”嵇清柏惊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觉得他们简直都是鬼,“陛下帮我把它放了吧,也算结点善缘。”
鸣寰又看了他一眼,这次终于没再吱声。
因着嵇清柏的身体,皇帝也没心思接见鸣将军,嵇清柏也是后来才知道,南疆寰宇军因为功勋卓绝,早些年得过“见帝不跪,配刀入殿”的荣膺。
其实换成普通人,有点眼色的都知道虽是帝宠,但规矩是规矩,万不该越鉴。
从这点上来说,鸣寰还真就不是个普通人。
嵇清柏回了御龙殿后整日担心那白虎真被杀了,才将养没几天,便匆匆带着丫鬟去了兽舍。
带路的还是那天礼部的下臣,一路诚惶诚恐,怕怠慢了他。
“那只虎年纪不大,极有灵性,还挺亲人的。”下臣差太监将兽舍打开,又怕嵇清柏嫌弃味道大,一路甩着手,好几次差点碰着人。
嵇清柏没功夫嫌弃这嫌弃那的,他路过几个木栅栏,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最里面的白虎。
的确是有些灵性,但还入不了仙境。
嵇清柏看了几眼后心里便有了掂量,想着好歹是南师的子孙辈,他救是一定要救的。
那只白虎正如下臣所说,倒是乖巧粘人,而且好歹是个灵物,对嵇清柏更是亲近了一些,丫鬟拿来兽皮绳,嵇清柏亲手给白虎套上,正准备牵出来,突然听到了一阵戏谑的笑声传来。
鸣寰站在兽舍的门口,他今日未着戎装,一身文服,腰间却配着一把长刀。
嵇清柏僵直了身子,如临大敌,目光不错地看着他。
“我当是谁呢。”鸣寰犹如闲庭信步,走近了一些,轻描淡写地扫过嵇清柏的脸,“原来是皇后娘娘。”
嵇清柏皮笑肉不笑地回礼道:“鸣将军。”
鸣寰不置可否,他看着嵇清柏手里牵着的白虎,这畜生显然怕极了他,见他望来,哀鸣一声,瑟瑟发抖。
灵物对非人之物向来敏感,嵇清柏瞧见鸣寰腰间的长刀时,有一瞬晃神,总觉异常熟悉。
他下意识不愿在对方面前暴露了真身元魂,于是敛了所有仙力,只依凭着嵇玉肉身。
鸣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发觉什么,才了无趣味的撇了下唇。
“这白虎毕竟是个畜生,怕一时不慎暴起伤人。”鸣寰侧让了半个身位,假意恭顺道,“臣护送娘娘回宫罢。”
第28章 廿(中)
一路上,嵇清柏都不远不近的跟在鸣寰后面。
外男不能进后宫,嵇清柏倒是不怕鸣寰硬闯,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呢,他现在背后可是有人的,不论天上地下,无量佛尊都是顶天立地最金壮的那根粗大腿,他就算现在参不透鸣寰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也不觉得对方的境界能高过檀章去。
鸣寰虽说常年驻守边疆,但长得却挺细皮嫩肉,他肤色过于苍白,像浮了一层病气,身段也偏文瘦,要不是寰宇军威名在外,怎么看这位鸣将军也不是带兵打仗的料。
嵇清柏牵着白虎,边走边忍不住看对方腰间的配刀。
大概是目光太过放肆,鸣寰察觉到了,转过身来。
“娘娘认识臣的配刀?”他问。
嵇清柏假笑了下:“将军抬举了,我就是看着刀柄的样子好看。”
鸣寰低下头,他的刀藏在漆黑的刀鞘里,刀柄露在了外头,颜色的确特别,金火一般,他笑了下:“我这刀有一位故人的确是认识的。”
嵇清柏眨了眨眼。
鸣寰扣着刀鞘,似笑非笑,只听轻轻一声“咔嚓”,刀柄被推了开来——
“皇上驾到!”守宫门的太监突然跪下高唱。
嵇清柏下意识回头,看见了檀章的玄色龙袍。
皇帝逆光站着,脸上的表情无波无澜,只一双眼睛深深沉沉地落在了鸣寰与嵇清柏的身上。
鸣寰撇了撇嘴,无所谓地将刀收了回去。
“你怎么把畜生带回来了。”檀章走近了几步,又看了鸣寰一眼,低头问道。
嵇清柏被他这一语双关弄的有些懵,但想到鸣寰身份,心里头又发虚,开玩笑,佛尊敢当面骂人家,他可不敢,于是只能小心翼翼地瞧着皇帝的脸色,装作没听懂地斟酌道:“我挺喜欢这只白虎的……想养着。”
檀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看了一眼那白虎,可怜的小东西抖地比先前更加厉害,耳朵都往后贴着头皮。
“……”嵇清柏心想这两家伙是有多坏,灵物见着能怕成这样?!
鸣寰对皇帝虽称不上多恭敬,但也明显也是不乐意得罪的,嵇清柏心里清楚鸣寰大概同他一样参不透檀章的命数,所以隐隐约约猜到了皇帝佛尊的身份,既然同样是渡劫,境界越高越不想纠缠在一块儿,以免劫数深重毁了因果命数,嗝屁的可能还是自己。
想到这里,嵇清柏又觉得自己太难了,他这注定惨死的一世,只希望损的境界修为别太多,好歹让他回去能打白朝一顿。
既然檀章来了,鸣寰自不会多留,干脆利落的行礼告退。
皇帝见人走了,脸色也没好起来,颇有些捉奸的架势。
“他虽然不是人,但也不是神仙。”嵇清柏毫无心理负担的把锅推给了鸣寰,“所以我与他不熟。”
檀章哼了一声,问:“他也是来渡劫的?”
嵇清柏想着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于是点了点头。
“那你离他远点。”檀章冷冷道,“免得该他的劫数承到你头上去。”
嵇清柏:“……”
皇帝应该是恶补了不少神仙志怪的画本子……
嵇清柏心想。
但真的该离他远点的是你啊!你两别搅合到一块儿去我就谢天谢地了啊!
第29章 廿(下)
嵇清柏晚上睡觉前都还在想鸣寰的那把刀。
他乖乖喝了檀章递来的药,又被抓着吃了一会儿嘴,皇帝摸了他半天,还是忍着没做到了最后。
嵇清柏气的想把他踹下床去。
“要听陆长生的话。”檀章抱他在怀里,薅他后颈的皮。
嵇清柏已经懒得和他争辩,自己是神仙对方只是区区凡人这种问题了。
不受阴炽之痛的皇帝很快就入了梦,嵇清柏却睡不太着,他迷糊着,似梦非醒,一会儿见着佛尊,一会儿又看到了跪在地上拼着红莲命盘的白朝。
于是天光大亮,嵇清柏的面前站着鸣寰。
“我有一位故人,的确认识我的刀。”他扣着那把漆黑的刀鞘,“咔嚓”一声,推开了刀柄——
嵇清柏低下头,他看到了鸣寰的刀在自己的手里。
焰金色的刀柄,刀身像一尾凤羽,烧起了一抹人间业火。
“鸑鸾。”他听到自己说,“真是一把好刀啊。”
嵇清柏猛地惊醒过来,他浑身是汗,眼前一片雾蒙,外头似乎有人在吵嚷,听到动静,床帐被急着掀开。
皇帝从未如此狼狈过,眼底乌青,胡子拉碴,表情满是张皇失措,他低头望着嵇清柏,想伸出手去,却又怕碰碎了他似的,最后只轻轻张了张嘴。
他认出了口型,是“清柏”两个字。
陆长生在外头磕头:“娘娘昏睡了七天七夜,粒米未沾,如今太过虚弱,莫要动身!”
嵇清柏浑身的确虚的很,知道嵇玉的身子快不行了,他死死抓紧了檀章的手,急喘着要交代事情。
“鸣、鸣寰。”嵇清柏疼的睚眦欲裂,眼中却锋芒熠熠,只有檀章一人,“他乃……上古……金焰炽凤。”
皇帝隐隐明白嵇清柏是在交代后事,一把捂住他的嘴,厉声道:“朕不要听!”
嵇清柏闭了闭眼,他没力气挣脱檀章的手,竟急的落下泪来。
外头不知为何突然响起了钟鼎之声。
皇帝的表情木然,看着嵇清柏满是泪痕的脸,平静道:“今天本该是朕与你的大婚之日。”
嵇清柏觉得自己快要哭断气了,他被檀章抱起来,才发现身上居然穿着皇后的凤袍嫁衣。
曾德慌慌张张地从外头跑进来,跌了个跟头,伏在皇帝脚下,结巴道:“鸣、鸣将军,突然带刀闯殿……禁卫军拦不住他……他、他说……”
嵇清柏面如死灰,只听檀章问道:“他说什么?”
曾德不敢抬脸,转述的话却莫名其妙:“他说‘清柏上神既然什么都忘了,他来帮他想起来。’”
嵇清柏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
金焰炽凤,上古至今,六界唯一的圣妖,每千年在业火中涅槃。
鸣寰的涅槃与轮回不同,不喝孟婆汤,不入红莲盘,圣妖带着前尘因后世果地恣意人间,看遍红尘,他是恶也是善,是劫亦是缘,生死与他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直到千年前,嵇清柏下界渡劫。
梦神的那一世,正好是金焰炽凤的万年轮。
千年涅槃复千年,待到万年轮回时,圣妖将了却前尘,喝孟婆汤,入红莲司命盘。
嵇清柏知道自己历劫那世与一只大妖冲撞了命数,但他历劫归来,前缘早已殆尽,在佛境拼拼凑凑数百年才知晓那大妖便是金焰炽凤。
白朝拼着莲盘时,是真的怨极了,牙尖嘴利,嘲那金焰炽凤入不了佛境,只能在六界嚣张,要不然早该把嵇清柏挫骨扬灰,神魂吞灭。
“你也是倒霉,遇到那只圣妖轮回,他不记得前尘了,白纸一张,你在上头瞎画一通得罪了他,之后千年涅槃圣妖又不用喝孟婆汤,他能记着你万年对不起他的事儿。”白朝一日拼完红莲,喝多了酒,胡言乱语着,“要不是佛尊下界,替你……”
白朝没法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因为檀章给他下了禁口术。
如今,嵇清柏远远地望着鸣寰。
他手里提住神刀鸑鸾,一步一步地踏入了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