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看我应如是 第15章

第30章 廿一(上)

  皇帝的禁卫军起码有三百多人,但跟着鸣寰进殿的却寥寥数十。

  曾德原本还想护在檀章面前,鸣寰袖袍未动,大太监人已经没了,嵇清柏现在除了佛尊管不了旁人死活,他气若游丝地歪在檀章怀里,闭眼念诀。

  哪怕是在全盛时期,嵇清柏自认也不是圣妖的对手,准确点讲,除了超脱六界的佛尊,谁都不会是六界之内金焰炽凤的对手。

  看今天这情形,嵇清柏觉得自己就算没死在檀章手上,大概也得死在鸣寰的手上。

  “清柏上神。”鸣寰左手提着刀,鸑鸾只要出鞘,业火便永不熄灭,附着在刀刃上,像一抹鎏金,他笑道,“好久不见。”

  嵇清柏没说话,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那世到底怎么得罪了这只圣妖,对方居然这么久都能追着不放。

  鸣寰倒是还知道忌讳檀章的身份,没有马上动手,他参不透对方的命数,自然也明白皇帝的境界在自己之上。嵇清柏没到下一次渡劫的时候,此刻也保有着神识,更何况为了躲他,这人百年没出过佛境,这世下界必定与这位当皇帝的有关。

  “金焰尊者。”嵇清柏恢复了些力气,他还维持着嵇玉的模样,不敢轻易动那几近枯竭的法力,好声好气地道,“你我的恩怨,早该前尘尽了,不该再深陷执念,如今小神即将归境,尊者莫要纠缠的好。”

  鸣寰大概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他看了一眼抱着嵇清柏的檀章,淡淡道:“我看你是很想死的样子,不如就此来成全你。”

  他说完,手腕一转,鸑鸾刀刃上的业火须臾间烧的遮天蔽日,明明离的还很远,但那刀锋裹着火光如千军袭来,竟是毫不留情。

  嵇清柏看到这火,真是心都凉了,鸑鸾刀是金焰炽凤的妖魂化成,相传可杀魔灭神,一旦被劈中,神魂沐火,他也不用回佛境了,在这儿与这片人世绿水相聚,青山为伴吧。

  先前嵇清柏一直不变回男身,正是在凝聚法力,此刻见鸣寰先行发难,便想着靠修为硬抗下来。

  结果刀锋业火到了跟前,却突然变了方向,嵇清柏眼睁睁地看着鸑鸾朝着檀章飞去,灼骨业火将二人分开,嵇清柏被震的肝胆俱裂,嘶声道:“不——!”

  鸣寰这一刀是真正准备置人于死地的,他疯起来简直不管不顾,丝毫不惧檀章到底是什么身份。

  皇帝当然躲不掉,但也不愿就这么坐以待毙,他手里不知何时擎了一把弓,正是嵇清柏之前绑的那一把,鸑鸾劈砍上去,竟是承住了那一下,可挡不住业火烧到檀章的身上。

  “貘的鬃毛?”鸣寰眯着眼,他表情有些阴郁,“他倒是对你挺舍得。”

  檀章不知对方所指何物,虽然挡住了鸣寰一刀,但毕竟还是个肉身凡胎,此刻被业火围着,眼看就要烧身成烬,突然皇帝腰带上的荷包被烧断了系绳,落入了火中。

  嵇清柏的脸色惨白,他吐出一口血,背上亮起一片火光,烧的纵横交错,皮开肉绽,一身凤袍浸着血色,压根看不清哪处还是好肉。

  伤成这样,他居然还能笑出来,看着鸣寰,甚至有些得意道:“有我在,你休想伤他。”

  檀章那处的业火居然灭了个干干净净,一层青光拢住皇帝周身,连之前灼出的伤痕都半点没留下。

  鸣寰转瞬间便明白了,他惊怒般看向嵇清柏,面孔扭曲,恨声道:“你居然把灯芯给了他,你是真的想死吗?!”

  嵇清柏忙着吐血,哪有功夫理他,此刻身上更是又烧又痛。

  元魂不稳,嵇清柏知道自己这身子已到大限,他挣扎着想去到皇帝身边,却被鸣寰一把提起,飞身掠出了殿外。

  嵇清柏这次彻底绝望了,他发现属鸟的都不是好东西,上头的鹤让他投了这破胎,底下这只死凤凰又一心一意地要杀他。

  檀章要是因为他的死,恨上了鸣寰,渡众生之苦的劫数与圣妖纠缠不清,到时候两败俱伤,六界必将毁于一旦。

  嵇清柏因为伤得太重,几乎处在只剩一口气的边缘,他被鸣寰夹抱在胳膊底下,面朝着对方腰间的鸑鸾,他盯着那刀看了半晌,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刀柄。

  鸣寰发现时已经晚了,就连嵇清柏都觉得奇怪,自己为何能拔出圣妖的刀来,但此刻上神的内心杀意漫天,嵇清柏一心只想着为了佛尊,为了天下苍生,定要与这只死鸟同归于尽。

  嵇清柏这一刀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鸣寰偏了下头,才没被直接削掉脑袋,脖颈处的伤口漱漱朝外冒着血,嵇清柏只觉腕间一痛,居然是被鸣寰生生拧断了,鸑鸾落地,圣妖一把拽住嵇清柏的领口,赤红的双目盯住他。

  “第二次了。”鸣寰像个疯子似的,他突然将嵇清柏反扣在怀里,面朝着追出来的檀章,凑在他耳边,低笑道,“你上一次也是这么杀我的。”

  他说着,鸑鸾已经回到了手里,嵇清柏只觉下巴一阵冰凉,刀刃紧紧贴着。

  “我倒要看看。”鸣寰一手拂过他的脸,嗓音低哑,透着股温柔凉薄,“要是当着无量佛尊的面,将你一刀刀活剐了,他会是什么表情。”

  嵇清柏真是恨得不行,但又什么都做不了,他此刻也不顾什么六界苍生了,憋出最后一口气,恶声道:“你杀不了他,就想着拿我出气,佛尊没骂错人,你还真是个畜生!”

  鸣寰愣了一愣,表情竟有片刻空白,他似是回忆起什么,目光复杂苦痛,张了张嘴,只说了一个字:“你……”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惊弓之声,一支箭破日一般地射来,穿过了嵇清柏的左胸,正中了他身后的鸣寰。

  嵇清柏只觉胸口一痛,再睁眼时,他已变成了一缕元魂,飘在了日光之下,皇帝的手里拿着他绑的那把弓,大红的龙袍上深一片浅一片,沾着全是嵇玉的血。

  鸣寰已经不见踪影,该是身死涅槃去了。

  嵇清柏庆幸的同时,又若有所觉地摸到了自己的心口附近,那一箭,檀章是射偏的。

  他没想要他的命,但他还是因他而死。

  嵇清柏见着底下哭头丧脸的陆长生,竟有些笑不出来,他最后望了一眼抱着嵇玉的皇帝,松了口气似的,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说要死在佛尊手上,就一定要死在佛尊手上

  这一世不会交代貘的劫,下一世貘会自己想起来

  再有一章这世就结束了

  要交代下佛尊的余生

  特别甜(?)的那种

第31章 廿一(下)

  佛境祥瑞蓬始,妙音鸟从莲座之下飞出,一左一右夹着通天梯上的嵇清柏。

  这阵仗显然是来迎他的。

  嵇玉这一世算是死得其所,故能平安回到佛境,只是模样狼狈了些,背上一片业火灼斑,胸口佛尊那一箭伤也抹除不去。

  白朝站在红莲命盘下等他,难得恢复了人姿,模样清清爽爽。

  嵇清柏已经没力气和他打架了。

  再说他元魂里的长明灯少了一根灯芯,如今修为也比不上这只仙鹤。

  “清柏上神真是对佛尊深情大义。”白朝朝他做了一偮,口气听不出多同情,“下界的嵇玉一死,成全了佛尊渡爱别离,求不得之苦,此乃无量大成,六界苍生的喜事。”

  嵇清柏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说,心里想的都是你怎么不变鸟了,你要变鸟我就变成貘,咱两肉身打一场,我能把你的尾巴给咬秃!

  白朝大概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自然不会给嵇清柏咬毛的机会。

  长明灯芯只有三根,过去万年被嵇清柏当命一样的精心滋养着,这可不正是他的命吗?灯芯是他的元魂,要是灯芯没了,他就只是只稍有灵性的畜生罢了。

  留给檀章前,嵇清柏也不是没纠结过,但一想到他身死归境后,佛尊要在下界每日受阴炽之痛,他是真的太不舍得了。

  人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嵇清柏觉得自己好歹也是和檀章做过夫妻的人了,该护皇帝此世的余生安稳。

  原本嵇清柏以为在下界的佛尊好好吃苦,他回了佛境总能高枕无忧,结果几日下来,别说高枕无忧了,他连睡觉都睡不着,一闭眼都是佛尊在下界的脸。

  整个佛境本来神就少的可怜,也就白朝隔三差五地还来红莲命盘下打坐,嵇清柏去了几次,仙鹤看见他,很是阴阳怪气道:“上神要看看佛尊吗?”

  嵇清柏想着佛尊下一世可能还得求他给自己寻个托生,只能忍着气道:“不是之前说看不到吗?”

  白朝笑了下:“大劫没历自然看不到,以免泄露了天机,如今上神都全须全尾回来了,佛尊也因此尝尽了人间失去挚爱之痛,无量已成,余生岁月如何,上神不好奇吗?”

  嵇清柏想说自己不好奇,但话到嘴边跟口血咾在了喉咙口似的,白朝轻轻一笑,不等他回答,便开启了轮回眼。

  佛境一天,人间十岁,嵇清柏的魂眼化于一朵辛夷花上,俯瞰着人间颜色。

  御龙殿没变多少,当年伺候自己的丫鬟已经当上了嬷嬷,檀章还留着她。

  太监总管换了个人,年纪很轻,手脚倒还利索,嵇清柏每日见他清晨会来树林里折几根花枝,插在皇帝的案头。

  景丰帝已过而立之年,嵇清柏再见他时发现他居然蓄起了须。

  此刻正巧是辛夷花的花期,檀章一身玄色龙袍站在花树下,仰头看来时,嵇清柏的魂眼跟着颤了一颤。

  皇帝的腰间还系着他绣的那只荷包,被业火烧的破破烂烂,里头该有一节永燃不尽的海松灯芯。

  嵇清柏不知怎的,竟有些不敢再看。

  当值的太监小心翼翼地过来,弯着腰,恭敬道:“陛下,该用膳了。”

  檀章没有动,他看了许久的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他喜欢辛夷花,如今这片开的这么好,不知他愿不愿意下来看一看。”

  太监肩膀抖了一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皇后娘娘一定是喜欢的。”

  皇帝点了点头,竟是笑了:“朕也觉得他会喜欢。”

  跪在地上的太监只觉得皇帝这些年怕是已经疯了,自从先后大婚当日殉天,这后宫便再没进过新人。鸣将军不知所踪,整个寰宇军被按上了叛国的罪名,第二日皇帝亲自带兵,血洗军营,所见之人都说那日檀章宛若地狱罗刹,寰宇副将的脑袋被挂城门数日,五马分尸,不得收敛。

  之后数年,檀章日日都去盘龙寺求神拜佛,皇后的尸首几近枯腐才被抬入帝陵,像师画的先后人像明明传神,却被皇帝当众扔进火盆,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不长这样。”皇帝只说,“你画不出来。”

  再之后,这宫里又好似突然从未有过先皇后这人,任谁都是缄默三口,无人再提,无人敢说,皇帝封了梦魇阁,只留下御龙殿后头这片玉兰树林。

  檀章腰间终日束着那枚残破的荷包,陆长生午后来请平安脉,看到一眼时,甚觉有些唏嘘。

  嵇清柏的魂眼落到了荷包上,见着还活着的陆太医竟是有些欣慰。

  “陛下这些年来阴炽之痛从没犯过,定是娘娘在天之灵保佑着您。”陆长生是少有几个能提嵇玉的人,他大着胆子磕头劝道,“皇上要保重龙体,以免娘娘担心。”

  檀章许久都没说话,他撑着头,半阖着眼,慢慢道:“朕想去看看他。”

  陆长生当然没法劝他说不行。

  帝陵离皇宫不远,皇帝没带多少人便动了身,嵇清柏的魂眼只能见着檀章身边的几个,等到了帝陵,又只有他一个人下去。

  嵇清柏见到了嵇玉的石棺,上头摆着灵牌,魂眼的角度却看不太清楚。

  檀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长叹了一口气,慢慢盘腿坐在了棺前。

  “你该是已经历劫回去了,不知神仙下凡,还记不记得朕。”

  “忘了也没关系,朕记得你,你要是来了,朕一定能认出你来。”

  沉默了许久,檀章才静静地问道:“可你什么时候回来?”

  帝陵安静寂灭,无人能答他。

  “要是太晚了,还是别来了,朕老了,怕不好看。”檀章并不介意,自顾自地说着,他似乎笑了一下,轻声道,“你是神仙,样子该是一点没变,朕一定欢喜的很。”

  嵇清柏只觉魂内一片浑浑噩噩,他看着檀章伸出手,拿下棺上的灵牌。

  上头是皇帝亲手写的。

  只有“嵇清柏”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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