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看我应如是 第18章

  陆长生平时并不贴身凑后主子,所以下意识问了句:“你怎么知道我们郎君不爱吃花菜?”

  嵇清柏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一时激动,说漏了嘴。

  幸好,里间突然又传来了咳嗽声,陆长生也顾不了嵇清柏解释不解释,放下茶碗,旋身进去。

  没过一会儿,陆长生出来了,面无表情地做了一偮,并不看嵇清柏,语气平淡道:“方丈,我家郎君有请。”

  嵇清柏站起身,他整了整僧袍,内心不知怎的,渐渐忐忑起来。

  跟着陆长生绕过屏风,榻上却没人躺着,嵇清柏正奇怪,便听一阵车轮碾过地板的吱嘎声传来,他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年郎坐在轮椅上,长发披散着,病容憔悴。

  嵇清柏怔怔地看着他。

  目光缓缓落到了那人的腿上。

  少年郎的眉眼像绣了一面锦帛,微微一动,压下了一纹浅褶,他问:“你哭什么。”

  嵇清柏闻声一震,他迟钝地伸出手,抹上面庞,才惊触到了一抹凉薄湿意。

第36章 廿五

  陆长生没见过和尚一来就哭的,还是当着自家郎君的面。

  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轮椅上的人,郎君难得没表现出太多不喜来,安安静静坐着,看嵇清柏落泪。

  嵇清柏许是也觉得有些失礼,哭了一会儿便擦干泪,双手合十,略显羞赧道:“贫僧乃驼山寺住持,字清柏。”

  陆长生言简意赅道:“我家郎君姓檀。”说完,再不多加一个字。

  两江盐商嵇清柏打听下来该是姓方,所以一开始就没往佛尊的命数上靠,但这种时候来朝临,还是这般排场的,怎么看都应是个世家。

  对方既然防他跟防贼一样,嵇清柏也不勉强,他又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提议去寺中宿下。

  陆长生眼观鼻鼻观心地不说话,低着头就听见郎君淡淡道:“那就有劳方丈了。”

  “……!”陆长生以为自己幻听了。

  郎君看向他,吩咐道:“让方池去打点。”

  陆长生只是一晃神的功夫,赶忙应了,下车去找方池。

  留下嵇清柏一人呆在车里,面对着轮椅上的人。

  “我单名一个章字。”檀章看着嵇清柏,突然道,“字乣涯。”

  嵇清柏反应过来,温和地笑了下,低声唤了他一句“檀小郎君。”

  檀章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与嵇清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问:“方丈刚才为何要落泪。”

  嵇清柏窘了窘,含糊地编了个理由:“小郎君长得像我一位故人,突然见着……心里难受。”

  檀章把“故人”两个字放在嘴里嚼了一遍,突然笑了,语气稍冷:“与我长得像的人,可不多。”

  嵇清柏没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单手打着佛语,殷切道:“小郎君是星明照月一样的人物,自然世间无二。”

  大约是此般阿谀奉承听太多了,檀章没什么额外的表情,他叫了随侍上车为自己梳头,挽了简单的发髻。

  嵇清柏很羡慕对方这一头茂盛的青丝长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正好被郎君瞧见。

  “小郎君还有几年及冠?”嵇清柏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

  檀章沉默许久,抿了抿唇,不怎么情愿地答道:“四年。”

  嵇清柏只觉两眼一黑,勉强地笑了笑,硬撑着道:“郎君真是,嗯……年少有为,头角峥嵘啊。”

  陆长生重新回车上时,就发现自家主子和和尚之间弥漫着一股诡异窒息的沉默氛围。

  他有些丈二和尚地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当着檀章的面直接去问嵇清柏,只能表面老实地坐到一旁,眼珠子都不带转的。

  幸好去寺里的路不远,马车一停,坐在后头一辆车上的小沙弥们已经等不及争先恐后地跳了下来。

  来人排场盛大,连寺里的两个执事也跟出来迎接,博静在檀章的马车外头,扯着嗓子喊嵇清柏:“方丈师父!方丈师父!”

  执事们相对看了一眼,目中都有些忧虑,提防着车外面的方池:“敢问我们方丈可是在车里?”

  嵇清柏听到声音,怕误会了,赶忙掀开车帘,冲着两人无奈笑道:“为师在呢,不得无礼。”

  执事松了口气,与方丈见礼,才问起来的人。

  方池只说是来朝临做生意,遇到了对家找麻烦,伤了些人,想要暂时借住于寺内,好休养生息一段时日。

  两执事不怎么赞同一朝宿进来这么多人,但嵇清柏都答应了,他们也只好应承下。

  临近傍晚,香客大多已经散去,零零散散的几个也并不引人注意,方池安排着底下人整理出空的禅房,倒也是不客气,没多会儿就已捣拾妥当。

  陆长生推着轮椅,咯吱咯吱地碾过了大殿中的青石砖。

  经过无量佛像前,轮椅突然停了下来。

  檀章仰头看向金佛,佛眼低垂,慈悲望来。

  陆长生低头问道:“郎君要不要上一炷香?”

  檀章看了一会儿,转过了脸,冷道:“我不信他,为何要拜他?”

  陆长生没敢再说话,推着轮椅不做多停留。

  嵇清柏被两个执事围着,表情都不怎么好。

  “方丈有没有受伤?”内堂执事焦急地问。

  嵇清柏:“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外堂执事没好气道:“博静说你是被绑进去的,他们真没伤你?”

  嵇清柏吓了一跳:“小孩儿胡乱说的话,你们怎么能信?”

  内堂皱着眉:“来的人不是普通人,我刚还见不少人受了伤,那位坐着轮椅的小郎君方丈可知姓什么?”

  嵇清柏不愿多议论檀章,肃了容,言语里带着些训诫的味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既然贫僧有缘遇到,助人为善那也是应该的。”

  内堂还想说什么,却被外堂制止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内堂才放软了口气,说:“弟子们只是担心师父,怕您惹到麻烦。”

  “为师能惹什么麻烦?”嵇清柏不明所以,他笑着道,“都快半入土的人了,吃不了亏的。”

  执事:“……”

  檀章住的禅房虽然不大,但格局却极雅致,因为在山上的缘故,房屋前还有院子,栽着一棵茂盛的玉兰花树。

  如今是夏初,绿叶繁多却看不见几个花蕾,陆长生看了几眼,便没了乐趣,刚要进屋,却见檀章自己推着轮椅出来了。

  “辛夷花期还没到。”陆长生说,“郎君先换药吧?”

  檀章摆了摆手,是让他闭嘴的意思,陆长生只能退下。

  郎君赏了一会儿树,一错眼,便见一人立在院门口,也不知呆了多久,半点声响也无。

  嵇清柏双手合十,遥遥对他佛了一礼。

  “方丈既然到了,怎么不进来?”檀章坐在轮椅上,他两手闲适地置于膝头,问道。

  嵇清柏其实只是来看看他,开始真没想着要进去,但既然对方都问了,此刻转身就走肯定是说不过去的。

  “贫僧推小郎君进屋吧。”嵇清柏踏入院中,他回寺后便换上了袈裟,金纹红格印着傍晚落日,堪堪灼眼。

  檀章的目光落在上头,撇过眼,神情终究渐渐阴沉了下来。

第37章 廿六

  嵇清柏最关心的其实是檀章的腿。

  小郎君一直坐在轮椅上,两条腿笔直垂着,晋都男子的外袍下摆宽敞,遮住了也看不太清楚。

  嵇清柏几次想问,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檀章将轮椅靠在桌边上,问了一句:“方丈要喝茶吗?”

  嵇清柏“嗳”了一声,有些犹豫道:“不了,寺里还有别的活要干,施主一个人先休息吧。”

  檀章没动,一手扶着茶壶,慢慢转过脸来,他不说话,目光清清泠泠,落在嵇清柏脸上时像寒冬腊月的雪。

  “……”嵇清柏没好意思再说要走。

  他被小郎君看的脸皮子发冷,又觉着说不上哪里奇怪,于是也只能一头雾水地坐下来,让檀章给他倒茶。

  “方丈在这儿多久了?”小郎君收回了目光,垂眉顺目,倒没了方才的冷冽,递来的茶冒着热气,很暖手。

  嵇清柏笑了笑:“我跟小郎君差不多岁数时,就已经在驼山寺里了,一晃竟二十多年过去了呢。”说完,他又看了对方一眼,心头有些热,脱口而出道,“小郎君真是好样貌,一来啊,这寺里的辛夷花都失了颜色,年轻又登样。”

  檀章觑了他一眼,低声说:“方丈看上去年纪也不大。”

  嵇清柏:“……”他知道自己话又说多了,但总不能回一句“我都能当你爹了”这种话吧,于是尴尬笑笑,低头喝茶。

  等陆长生回来时,看见和尚在屋里,又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清柏方丈?”他忍不住确认人是活的,“您怎么来了?”

  嵇清柏站起身,朝他施礼:“贫僧正巧碰上檀小郎君,进来喝杯热茶。”

  陆长生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伺候檀章那么多年,自家郎君哪是请人进来喝茶的性子啊!

  “陆长生。”檀章突然道,“替我送送方丈。”

  嵇清柏没明白檀章为何突然送客,可这么一想,又显得自己有些厚脸皮,甚是羞窘道:“那、那贫僧就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小郎君有什么反应,急匆匆出了门去。

  陆长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人还没动,檀章手里的茶碗突然摔在了地上。

  陆长生:“……”

  两江盐商,宗姓为方,十六年前诞下的嫡子却是个天生有腿疾的男婴,更奇的是,男婴即诞成之日起便不哭不闹,三月可言,百天断字,方宗当家虽可惜此子腿疾,但喜他天才聪慧,不满十岁时便隐隐已有家主之风。

  一日,一位云游的仙者路过两江,见到年幼的方家嫡子后,一时又惊又怖。

  直言此子命数并非方家能承,但只要此子在,方家百年定当鸿运昌隆。

  陆长生算是最早被方家请去为檀章治疗腿疾的,他起初还奇怪为何檀章姓檀不姓方,后来知晓此事,才明白是郎君自己改了名字。

  不得不说,在陆长生心里,檀章的确是极致天才。雷霆手段,谋略才策怕是十天十夜都讲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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