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算卫家这些年在皇帝的扶持下权势赫赫,就算安阳萧氏在景朝的朝廷中已经消失了四五十年,两相比较起来,卫家依然算不上什么。
说到底,一个历经千年的家族所拥有的底蕴,与一个只有百多十年历史的家族,是没有可比性的。
现如今,这个古老而低调的家族,即将欠下卫家一份人情,而这个机会,是皇帝赐予的。
无论皇帝是从头到尾设计,还是仅仅是顺水推舟推波助澜,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皇帝陛下都是功不可没。
卫衍一想到皇帝毫不犹豫就设下了这样的计策,利用了众多人,将众人全部陷在网里,就觉得有些冷,但是他转念一想,皇帝为了让萧氏承他卫家的情,花了这么多心思在这件事上,又觉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如此用计,无言以对。
如此深恩,无以回报。
卫衍那时的猜想八九不离十,他回到宫里,不过是稍微求了求,前段时间始终不肯放人的皇帝,顿时变得非常好说话,也不管那燕钰成在下面苦苦哀求,就命人把他扔出宫去了。
过了几日,京城里开始有一传言迅速流传开来。据传那云喜班的当家武生燕钰成,御前献艺数月,赐金出宫后,突染恶疾,不过几日的功夫,就咽了气。
当然,这个传言除了让几位爱戏的老爷大人们唏嘘了一阵,让整日困在内宅的夫人小姐们多了几日的谈资外,很快就被京城里最新的传言湮没。
卫衍听到这个消息,失神了片刻,才继续理事。对这些事,他既无想法也无言语,只专注于他手头的事。
时光就这么飞快地流逝。
景骊还没有尝够沾沾自喜自我赞誉的快乐,就有了弄巧成拙的感觉。自燕钰成事件后,卫衍就相当柔顺听话,柔顺听话到了让他胆战心惊、浑身不安的地步。
怎么说呢,卫衍本来就算得上柔顺听话,除了偶尔和他撒个娇闹个别扭,遇到不合他意的事唠叨他几句,一旦生气的时候,就不记得他是皇帝了以外,基本上还是很听他的话的,但是卫衍现在柔顺听话的程度,明显超过了景骊的承受范围。
景骊察觉到不对劲后,绞尽脑汁哄了几日,却没有一点效果,卫衍还是听话到让他觉得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就算他在榻上用些为难他的姿势,也不能让卫衍的柔顺听话减少半分,很快就把自诩英明神武的他,郁闷到说不出话来。
而且,对着卫衍那双温润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再恼怒也不能对着那双眼睛宣泄。郁闷至此,无以复加。
他逮了个空闲,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试图找到卫衍生闷气的原因。朝中他近来没做什么天怒人怨让卫衍这么看不惯的事,榻上的事卫衍不会真的和他较真,最后的根源就落在了燕钰成的事上。
对于这件事,他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其一,把燕钰成弄进宫的人不是他,所以在这件事里面他应该算是受害者;其二,他努力把一件可能会伤害到卫衍的坏事,变成了一件众人都可以从中得利的好事,何错之有?
至于某些有心人以后会不会被某个喜欢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人修理,因为一开始就在他的计划里面,此时,当然就不在他的反省范围里面了。
这么一反省,景骊又开始理直气壮了。
不过,对上卫衍那破天荒的柔顺听话,景骊的理直气壮,没能坚持几天,又受不了了。
“朕错了。”眼前的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只能想方设法哄他开心。
早就明白这个道理的景骊,既然知道卫衍是因为那事在和他置气,很快没了继续折腾的心思,非常诚恳地认错了。
“陛下何错之有?”可惜,对他的心思猜不到也会蒙得到的卫衍,这次一点都不含糊,摆明了不想让他轻易糊弄过去。
往日里,皇帝的“朕错了”、“以后再不会”诸如此类的话,都是说来哄他的话,当不得真,卫衍没有听过一万,总有听过一千,因为平日都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没必要和皇帝较真,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希望皇帝真的意识到自己错了。
“这个……朕想到的可能有遗漏,你说吧,朕听着。”平日里,卫衍想唠叨他几句,景骊哪有那个耐心听,每次都会设法岔开去。
今日他自知有一点点理亏,又存心要哄卫衍高兴,就按捺住了性子,给了卫衍好好劝谏他一番的机会。
“陛下,圣人云……”
果然,卫衍不负他的厚望,从“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开头,讲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又花了一番功夫让他明白该如何善待臣民一视同仁,最后仔细分析了一遍阴谋和阳谋的区别,谴责他凡事爱用阴谋的嗜好,希望他日后改邪归正善用阳谋。
卫衍讲得有板有眼头头是道,也不知道这些话他放在心里反复酝酿多久了。景骊则没有他的兴致高,被他这顿念下来,直听得他昏昏欲睡,不过为了不去打击卫衍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热情,他还是打叠起了精神,连连点头,鼓励卫衍继续唠叨下去。
其实,这番说辞太后说过,太傅说过,他读史的时候也多次看到过,纵使他表面上点头称是,心中却始终不以为然。
圣人所要求的那一切太过理想化,不是常人能够轻易做到的。
如果他能做到圣人要求的那一切,那他岂不是会变成圣君?这显然是在说笑,他连做明君都没有兴趣,怎么会去自讨苦吃呢。退一万步讲,就算看在卫衍这么爱唠叨劝谏的份上,他也不能做那劳什子没有缺点只有优点的圣君,剥夺卫衍那点可怜的爱好。
既然他变不成圣君,那么他做不到圣人要求的那一切,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么简单的道理,竟然没人明白,一霎那,景骊再次有了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不过他虽然在心里使劲诋毁,卫衍说他一句,他恨不得在心里还上十句,却始终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认真,每当卫衍话语停顿处,他就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
若卫衍知道他此时的口水还是在白费,极有可能会气得再也不想和他说话。鉴于卫衍目前还在生他的气,景骊觉得让卫衍知道了他内心的真正想法,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非常高,所以他就不去折腾了,从始至终就是一副乖乖听劝善纳谏言的明君模样。
皇帝难得肯认真听他的劝谏,没有扔下他挥袖而去,没有用别的话题扯开去,也没有用无赖的招数阻止他说话,卫衍不疑有他,以为皇帝终于转了性子,真的好好反省过这次的事了,就把他想了足足有个把月的那些话都说了。
“没了?”
卫衍说话停顿的间隙,景骊很体贴地送上了茶水,顺便打探一下他的耳朵还要遭多久的罪。
“没了。”卫衍双手接过茶盏,本来他还有些话要说,但是看到皇帝这副温柔体贴的模样,他却说不下去了。
以前的事,现在的事,桩桩件件,莫不是和他有关。皇帝何尝不明白那些道理,但是他还是要去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还不是因为他的缘故。
如此深恩,无以回报。
“陛下,臣……”
景骊听到卫衍喝了他送上的茶,声音有些变调,怀疑茶中有什么蹊跷,他接过来闻了闻,没发现什么不妥,正想唤人进来细细查探,却被卫衍按住了手掌。
“陛下……”
这一次,卫衍的语调中明显是哽咽声。
景骊就算再笨,也知道不是茶的问题了,何况他这人还自认和笨搭不上边。因一时摸不着卫衍为何事伤心,他只能先将人搂进怀里,揉着背细细安慰,脑中却迅速理了一遍,试图弄清楚是不是他刚才的那番装腔作势露出了破绽,才惹得卫衍如此伤心欲绝。
不过他很快释怀,他刚才的那番做作可是久经磨练,历经太后太傅众臣考验,绝对不是卫衍这个级别能够识破的。
既然不是他的原因,肯定是别人让卫衍受了委屈。难道是他很久没有修理人,有人敢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