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啸泓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现下看着季杏棠冷漠的背影闷哼一声,一脚踹在了车门上,车门凹陷了大半,车子猛烈地晃荡。
他完全忽视了周遭的人,眼里冒着火只看见季杏棠抱着若玉,嘴里也不饶人,“你的账算的清楚的很,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我舌头舔刀尖险中求来的,到你嘴里就是理所应当,合着我弄回来的就该我养着,好生的当爷伺候着,我养得起一个婊 子,我谁都养的起,你怎么不让我去普度众生!收起你那套大君子主义,我用不着你季杏棠可怜,就是骨子里生了蛆把我蚀烂了也用不着你可怜!你当你是谁,自己有多少斤两自己都掂不清,一声季二爷能把你吹上天,一句道义让你自以为是这世上的救世主!你嫌弃我,我要不要自我剖析一下,把我的心肝挖出来让你季杏棠瞧瞧到底是黑还是红,给你数数我有多少个心眼、藏多少心思,再把心肝揉碎了让你看看情分还在不在!就你是活菩萨玉观音,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离得开我,现在有能耐了翅膀硬了,倒是玩的好一手翻脸不认人!我白啸泓这辈子杀人无数,谁都能算计,自己的亲兄弟枕边人都能算计,算计一个婊 子还用不着你来谴责!我下地狱又怎样,见了阎王老子也会说:我作恶作的还不够,你再赏我几年寿命让我把坏事都做绝了才好!你季杏棠管不着!仗着自己在我这儿有些分量,真把自己当颗蒜了,我在乎你?!在乎的不得了是不是?你季二爷记性差的很,忘了怎么坐到这个位子的,我告诉你,那是杀人杀来的、贩毒贩来的、拐卖拐来的、是你季杏棠爬床爬来的!你和这个婊 子可真是绝配,他什么都不缺就缺男人干,自以为干净的不得了,碰一碰都觉得被别人糟蹋了,非得干透了才能老实!你我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上了贼船这辈子都不干不净跑不了。”
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更何况现在寒冬腊月,这些话像冰渣刺在了心头。
季杏棠面不改色,玲珑眉眼微动,眼角的那颗小痣都泛着哀恸。
夜幕沉沉,远处的枯木丛都泛着暗紫色的光,季杏棠脚步微滞,稍稍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气急败坏的人,满目的哀怨,只是都消融在夜色中,谁也看不见。
他走了。
季公馆是被搬了个空,除了稍微气派的洋楼壳子,里面落了尘什么都没有室如悬磬,地下室的烈酒都被搬走,让人大醉一场都不得愿,这是他对自己的占有、所有的都要占有。
他是走不了的。
十里洋场,满目的灯红酒绿,各大剧院、舞台灯火辉煌,悦耳的交响乐响起,一排排妖冶的伴舞女郎,这样暧昧又撩人的夜,很多人都在销金窟窿的欢歌笑语里醉生梦死。
嘲笑,刺骨的风里都是太太小姐的胭脂香粉味。
黄包车上若玉倦了困了就阖眼了。
他睡的很稳,季杏棠把若玉身上的大衣给他裹紧了,捂住他的耳朵,莫让世上纷杂的歌把他吵醒了,又吩咐了车夫,“稳妥些,一品阁旅馆。”
若玉再醒来的时候躺在绒暖的床上,米黄色的被褥遮了他半张脸,下身黏腻刺痛腌臜不堪,肚子很疼脑子很懵身体很凉。
季杏棠刚从外面回来,脸上罩了一层深夜的雾霭,看见若玉醒了,让自己笑出来,“梓轩。”
虚颓的一声,“哥”,嗓子也疼。
季杏棠坐到床边,看若玉脸色煞白,嘴唇都没了一点儿血色,心疼的紧,“梓轩,身体难不难受?我带你去洗个澡看看哪里伤着没有。”
“我自己来。”
若玉在澡盆子里坐着,缭绕的水汽把他熏透了,皮子底下凝滞的血液也会动了。他想:他总不能去警察厅控告有人强暴了自己,他早就不信了这世道,到头来判来判去无非是大少爷和奸了一个兔子。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不是什么玩意儿,怎能任人欺凌,他要弄死这个人,再去偿命也无妨。
季杏棠吩咐侍者专门去汇中酒楼点了薏米粥,深更半夜在大酒楼点一碗粥,滑稽之谈。季杏棠竟耍了倔驴脾气,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固执又憨态,就要。
季杏棠帮着若玉收拾妥帖,若玉的脸色才好了些,吃了粥食看起来有些气色,最起码不是死气沉沉的。等到入眠的时候,第一声鸡鸣都响了起来。
季杏棠看了看手表,三点了,休息不了多长时间,就想直接去豪冠处理债务。
他叮嘱若玉好生歇着,若玉缩在被子里,“哥,我有话和你说,我不想让你走。”
柔情似水忧郁又幽怨的眼神。
刚才算是和白啸泓决裂了罢,那他的事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的生意他自己去做,他的账他自己去算,季二爷谁爱当谁当。
脱了鞋袜外衣睡到了床上。
若玉蜷缩成一团,把脚丫蹬在了季杏棠腹肚上,把头埋在被窝里,头顶着他的胸口,“哥,都是我错了,都是我自找的怨不着别个。”
季杏棠把若玉揽在怀里,下巴抵在他头顶,轻声说,“傻子,有人做歹作恶防不胜防,怪不着你。”
“那我要是说……我要是说……”
“嗯?说……”
若玉使劲抵了抵季杏棠的胸口,脚掌也在他肚子上蹭来蹭去,“哥,我要是说是我有毛病你会嫌弃我不?”
季杏棠握住了他的脚掌,笑着说,“別搔我。我看着你长大,你有什么毛病我不知道?就那些矜贵、倔犟、挑食的毛病,讨喜可人,不要改。”
若玉嗤嗤的笑,尔后平静下来,“哥,我同你说真的。你还记不记得上次白啸泓给你使坏?你咬了我我就害了病,做些个乱七八糟的梦,干些……那种事……龌龊极了,我还以为只是做梦的,谁知道真的有人来轻薄,我还问你是不是你偷进了我的屋,原是那个无赖,我……我、我不知道是他,也不知道和他亲了多少嘴儿,他就缠上了我,这么算来,到底是谁的错,若算我招惹了他我岂不是哑巴吃黄莲打了牙和血往肚里吞,若是他强逼了我我是不是该弄死他再给他偿命。哥,有些不堪的心思我也不敢告诉你,除了你我又不知道和谁去说,我也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我先前想,如果夜里的人是你,你也是喜欢我的,我想和你私奔,可我般配不上你,况且现在我更般配不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弄死那个混账,我有病,竟然觉得……觉得……莫不过圣人说食色性也,我到底是一身的俗气不敢污浊了你,你说我该怎么办呐。”
季杏棠这才惊觉是自己疏忽了,整天忙的焦头烂额,都忘了梓轩长大了,身边又没有什么告诉他人事的人,知道的一星半点约摸着也是从戏本里学来的。他性子柔骨子硬长的好,从北平把人接回来,在上海滩露了两三面,人人都知道白爷有这么个宝贝,出去一遭就惹了这么个劣犬。
季杏棠心里也明镜似的,白啸泓要是真的想要他,就这细胳膊细腿别说给他把刀,就算给他把枪他都敌不过,白啸泓只是想拿他胁迫自己,不要他是怕真的把自己惹毛了,这么小心翼翼的把每一步都做的恰到好处也为难他了,说不准是他自己硬要往刀刃上撞。
季杏棠冷静下来,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他只是一个爱而不得丢了心的可怜人。
“梓轩,你先告诉我那姓穆的小子是不是穆如松的二儿子叫穆柯?”
若玉拱拱脑袋,“嗯,就是那人渣。”
“我再问你,你是舒服的多还是难受的多?”
若玉抬头看了看季杏棠,又低下头,“哥你这么问,身体我又控制不住……舒……可是心里难受,直想把那畜生撕碎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
“做梦的时候,我是杜丽娘你就是柳梦梅,我是杨贵妃你就是唐明皇;现实的时候,为兄为长为亲人为依靠,我也不知道拿你当什么人,大抵就是心里人。”
季杏棠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轻缓着声音说,“你哪儿有什么毛病,再正常不过。我盘算着先去找穆如松说说这事,若是穆柯有心悔过,你也别把这事儿放心上,得饶人处且饶人,也让你长个记性出门在外的注意着点儿;若是死性不改一意行恶,别说你饶不了他我也饶不了,动刀子也得替你出了这口气。”
季杏棠想了想,还是不能把这事儿闹大,私下了了,再赶紧把若玉送到王少卿那儿去,“你放心吧,能做的我都替你安排妥帖,有什么事儿也千万别憋在心里。长兄如父,你喜欢我也很正常。”
季杏棠又想了想,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想人事的时候,谁开了荤还能一直吃素,又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问道,“你想不想姑娘?”
若玉只迷迷糊糊的说,“你身上的味道好闻……”
又一声鸡鸣,季杏棠笑了笑,让若玉把手脚舒展开,让他睡踏实了。
季杏棠却睡不着了。
他身上的味道是沉香的味道,这才惊觉他恨这个人也爱这个人,恼这个人也喜这个人。
他对白啸泓的感情好比若玉对自己的感情,他比若玉更透彻,他明白他爱。自己十二岁就跟着他,一晃眼十年,在他身边酸甜苦辣都尝过,他是年少的欢喜,喜欢的少年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