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从来由错误」
世道乱,人心乱,谁又说的准。
穆柯伸手给他抹了把脸,“别哭,你的脸蚀的不疼啊?待会儿再严重了。”
若玉又蔫蔫的像萎了的白菜叶子。
穆柯把若玉攘到了床上,让他平躺着,手臂紧箍住他的胳膊,翘了腿横过他的身子勾住了他,侧了头在他耳蜗上喘气,“你见过梅花鹿没有?我有个奉天的同学,他老家到处是野林子,什么时候让他带着我们去看,比马戏院的老虎豹头好看的多。”
穆柯把头埋在他脖颈间,轻声说一句,“你别给我讪脸了行不,我欢喜你。”
若玉闭着眼,眼缝里流出滚烫的泪珠子,“我嫌恶你。”
知道野雀儿没缺胳膊少腿,能吃能喝能蹦跶还能捅自己,穆柯就安心了,昨天一整夜也没安生阖过眼,这会子也不饿可算是睡踏实了。
季杏棠给若玉抓好药出了同仁医馆,走在喧嚣的大街上,准备去穆家。
迎面走来了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子,一二十岁的样子,她穿着一件高领的粉锦旗袍,滚边缀着做工精致的茉莉花,外面穿了件藕色软坎肩。卷曲的大波浪整齐地披在身后,离近了能看得清齐眉刘海也稍稍有些弯卷,稍施粉黛,是眉眼隽秀干净、嘴鼻玲珑可人模样。
女子身后跟着两个西装革履的人,看起来像是保镖。
季杏棠微笑着走向前去,“挽香。”
此女便是杜挽香,杜金明的亲侄女。
杜挽香回头瞅了瞅尾随在身后的人,眼波婉转有些无奈地扫了扫自己手里的粉色皮包,又攥紧了偏过头,垂睫吩咐,“你们先去那边等着吧,季三哥在这儿。”
保镖唤了声“二爷好”,相视点了点头。
杜挽香抬头唤了一声,“季三哥。”
这还没说上话呢,委屈极了,一滴眼泪就夺眶而出。
季杏棠一头的雾水,从怀里掏出了手帕递给了她,“挽香,这是怎么了?”
杜挽香接过帕子轻轻沾了沾眼泪,水汪汪的眼里漫上了几处红血丝,扭头看了看身后的人,又说,“三哥,没想到在大街上碰到你了,有些话我想同你说。”
季杏棠看了看手表,还早,两个人便步行到了一家咖啡厅。咖啡厅里洋溢着可可豆的味道,充斥着西洋乐和小资情调,侍者弯腰把咖啡轻轻搁在茶几上,持着小勺微笑着加了几勺糖。
等侍者走了,季杏棠道,“挽香,我是直肠子人,不必对我藏着掖着,有什么委屈事儿也直说就好。”
杜挽香看着季杏棠,转了转眼珠子又落了两颗泪,雪白的手捧住季杏棠拿着小匙的手,眼里都是央求,“三哥,你答应婶婶罢,我不能嫁给穆二少爷。”
“什么?”季杏棠一时不知所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挽香你说什么?湘姐要把你嫁给穆柯?”
杜挽香垂泪点头,“穆老先生前些天刚找了叔叔婶婶,他们合计着联姻,让我嫁进穆家做二少奶奶”,她哭诉起来,“人人都知道那人是混账,是不务正业的纨绔浪子,现在又在白二哥那里闹了这么出戏,且不说鹣鲽情深,便是安生日子都过不下去,我是不答应的。不知道叔婶怎都痛快的答应了,怕我跑了,整天派人寸步不离的跟着,还说……还说婚期就定在元月十五,你说我该怎么办呐?”
季杏棠微微蹙眉,杜金明和穆如松是老伙计,私下里交好,可是自从穆如松决定洗白积些阴德,在生意上和帮会绝对没有纠葛,穆如松是绝对的清水商,这也是时至今日帮会里没有人持有他矿场股份的原因。
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兵工厂的源动力就是煤矿,局势乱打不打仗说不准,政府造兵器是不会停的,有了矿场的股份就能和官场打上交道,这一条龙上,有人在野,有人在朝,获得的利润是个人都眼红。然而也没人敢逼着穆如松分给自己股份,毕竟杜金明的面子摆在那里。难道穆如松也要和帮会联手了?相较之下,大哥和二哥的势力岂不又弱了一分?
季杏棠的脑子有些乱,现在还不是想生意和势力的时候。若玉是他的好弟弟,受委屈也只委屈一阵子;挽香是他的好妹妹,受委屈得委屈一辈子,可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好好的日子都被穆柯搅的乌烟瘴气,他现在只想把那混小子揪过来狠揍一顿。
季杏棠安慰道,“挽香,你先别担心,听我说:其一,穆老爷是要脸面的人,他儿子做出这种给自家门楣抹黑的事,他自然要先想些法子压一压,不过是止于情面,他是不想和咱们有太多牵扯的,说不准只是个噱头;其二,穆柯那人路子野的很,正是年轻气盛吃喝玩乐的时候,穆老爷管不住他的人更管不住他的心,莫说你们两个不熟,即使他看的上你七八分也未必答应娶你;其三,你自幼在湘姐膝下长大,那些个情分还是在的,你若抵死不愿,她也不会不考虑你的感受。这个事情还没有定数,我今天也是去处理这个事情,你千万莫在心里堵了这口气,把心放宽了,没事。”
杜挽香听季杏棠这么一说,像喝了杯热水温暖到心坎里,连连点头,“三哥,我都听你的。”
送走了杜挽香,季杏棠出了咖啡馆,步行了一会儿到了大广场,自鸣钟咣咣的响了两声,抬头一看,十一点了。他正准备着转道去穆府,没走两步又被人拦住了。
这次拦他的不是什么善茬——六个豪冠的股东。
事情的起因还是出在豪冠上。
在上海,赌场的存在是大家公认不讳的,可也是地下产业,如果政府有意打压,赌场的运营绝对会出现困难。
豪冠地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交界处,是治安缓冲地带,生意还好做一些。
赌博活动的性质很特殊,赌场的安全措施是必要的,平日里大门紧锁,进出都要有凭证,门口有人拿着枪巡逻,认识的放行,不认识的搜身,不容出现意外。
在白啸泓的潜心经营下,豪冠金碧辉煌,容纳了上海滩很多有名的老赌客,豪冠也赌名远扬轰动全国,甚至国民政府的军政要员、权势显赫的国民党中央委员都到这第一赌窟一赌为快。豪冠的名气越来越大,各地赌徒都携带着巨款汇聚上海,在赌场大赌特赌,一次输赢总在千两黄金以上,赌面之大令人咋舌,赌场里连赌带骗,是名副其实的吸金窟窿。
但是赚钱的不仅是他们这些大亨经营者,很大程度上还有法租界上层的庇佑,如果当局者给他们稍施些颜色,赌场的营业一定会有影响,所以豪冠每年“孝敬”法国驻上海总领事个人的钱数就高达28万。
商会的人也来插手,弗朗西斯和领事馆的人沆瀣一气狮子大开口要求孝敬费扩增到没人每年50万。
白啸泓只说,“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就没再搭理那些法国佬。
弗朗西斯得知白啸泓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禁烟的大专员也稳住了,怀恨在心,立马和领事馆的人商量下令整顿租界秩序,仅一天时间豪冠就无法正常营业,第二天就呈瘫痪状态。
再这么打压下去,豪冠的衰落速度将不亚于它的兴盛速度,一旦豪冠败落,这些如蚁附膻的家伙不仅赚不着钱还把砸进去的股份白瞎了。白啸泓充耳不闻此事,这些股东只能来找季杏棠。
季杏棠看着这些人的灼灼目光,又仰面看了看远处的闲云,叹了口气说,“你们的难处季某人都知道了,这是大事我还得和大哥商量。尽管放心,合作多年,哪怕真出了事,有多少账尽管向我季某人来讨,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会还清你们的债务,不会让诸位朋友吃亏。”
股东们面面相觑,为首的说,“我们不是要讨债,只是出了事端白爷不出来表态,群龙无首无可奈何,这件事不怪季二爷,又岂能由你一力担之。我们只是想看看能不能见见白爷,好去和法国人协商一下。”
季杏棠到底还是得回去找他,他实在是太累了,人情债、情人债都压得他喘不过气,只点点头说,“晓得了。”
季杏棠木然地走在路上,豪冠垮了好、垮了好,这个黑钱他早不愿意挣,什么时候能做些正经生意,做个正经人。
在这条道上摸爬滚打,丧尽天良的算计,俩人也越走越远,偶尔有些馨乐的时光,也被眼泪和争吵湮没了,本就是活该,谁捱的住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季杏棠去了穆府,穆老爷被这事儿缠的揪心,潦草的敷衍,大抵是说咱们都妥协妥协,让穆柯给白爷认个错,顺便给他娶个媳妇收心,白啸泓真的想要矿场的股份可以商量,错就错在白若玉身上,人能称他一声白小爷也能骂他一声婊 子,归根结底一句话,弃子当弃,点天灯浸猪笼把若玉毁了就都安生了。
第21章
季杏棠来到白公馆门口,照例没人阻拦,他走在两边种满海棠花的石子路上,心乱如麻。
生逢乱世,季杏棠在意的不多,可是一旦在意了就想把在意的都护好,有人和他并肩而行他便努力做他的砥柱,就算有一天单枪匹马也要勇往直前不能害怕别人给他使坏,荒凉世界他必须把自己活成盖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