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不好,他也说他不好。
季杏棠只轻声说,“没事……梓轩……你可真是扮什么像什么,这是陈妙常的脸?”
若玉笑,“那是,别说扮女娇娥像,李逵关公也扮的来,不就是易妆”,他一睁黑亮的眼珠子看向季杏棠,“就是你我也扮的来。”
目光交叠,季杏棠手里的眉笔一撇,眉线画到了若玉眼角,若玉的眼神和以往一样清澈见底,这一刻季杏棠却有些心悸,他不自主的轻蹙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若玉,泓哥儿说过人心隔肚皮。
若玉耷拉下眼皮,眼神飘忽地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明眸皓齿、朱红薄唇,只是眉稍不堪。氛围有些静谧,风吹动了桌上的戏本,书页子哗啦响了几声,若玉方低了头说,“哥,你这么看我,我又要做坏梦,我是陈妙常你成了潘必正。”
季杏棠的手抖了抖回过神来,嘴角上挑却不噙一丝笑意,“胡说八道,你当你是天桥底下变脸的,一张皮面捏谁是谁?”他又说,“我手太笨,重新帮你画。”
季哥看不到他的心思,故意岔开了话,他也不晓得自己的心思,也许要走了有点儿不舍。
季杏棠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轻缓着语气说,“戏班子的行头都是祖师爷留下的,破旧不堪了也不肯扔,我陪着你去置办几身罢,毕竟人靠衣装马靠鞍,得挣个七分扮相。我上次见裁缝店里有缀了琉璃珠的茜裙衫,你去看看有没有中意的样式,我派人给你做几套新戏装。”
若玉就跟着季杏棠出了门,奶哥哥能和自己有什么隔阂,出了门刚才的尴尬烟消云散,两人又有说有笑起来。
不是冤家不聚头,大街上说打照面就打照面。
车子停在上海时装商店门口,穆柯倚着车门双手抄在兜里,杜挽香扭捏地站在他身旁,穆柯说,“那什么,你进去呗,想要什么自己挑,我一个粗人也帮不上忙。”
杜挽香并不想逛商场,刚想和穆柯说句话,穆柯的目光却被南纯裁缝店里出来的人吸引了,他笑嘻嘻地拍了拍杜挽香的肩膀,指着若玉说,“哎,看,野雀儿。我一见着野雀儿心就跟在蜜罐里泡过似的,见着你吧就没有感觉;我爷们儿吧,不要名不要利也不要我,可是他肯陪我睡觉,可刚才我给你开个玩笑你都吓哭了;先前你姆妈说刀子还没扎着你,你就掉了半条魂,野雀儿敢直接拿刀戳我;他是男人你是女人,我就喜欢小爷们儿,你说该怎么办?”
杜挽香被挑衅被挑剔,委屈的不知所措,双目无神泪眼空空的扫了穆柯一眼,有气无力说了句,“荒唐”,也没有脸面去见季三哥,转身截了黄包车羞愤离开。
穆柯这个人喜欢的青眼向、厌恶的白眼向,爱憎分明。可他喜的和厌的偏偏就黏在一起,他再有能耐也不能一个翻白眼一个朝黑眼。穆柯长这么大,除了耍流氓什么都不会,可是流氓耍的好也是一种本事,譬如刚才他气走了未婚妻,再譬如,对季杏棠这种讲道理的人就得耍流氓。
穆柯三两下截了两人就不让走了。若玉看见穆柯这副嘴脸恨不得把他撕碎了,他要是敢当着季哥的面胡来,今天说什么都得剁碎他。季杏棠看着穆柯一脸的痞子气,本能地不喜欢,也照旧谦和有礼不与他争执。
穆柯二话不说拽了若玉的手腕就要走,季杏棠握住了他的手腕,“有话直说,你这是做什么?”
穆柯说,“我是有话要说,可那是我和小亲亲的私房话,你就是大舅哥也不能听。”
季杏棠说,“你不要无事生非,好端端的凭什么来招惹他?”
穆柯说,“就凭我人帅鸟大钱多。”
季杏棠说,“不讲道理,粗鄙野蛮,没有一点成人的样子。”
穆柯说,“我俩的事儿关你什么事,我就是在大街上脱了裤子操他,你也管不着。”
若玉实在没有见过如此不要脸面的人,出口便是脏耳的污言秽语,还是当着季哥的面,令他着实恼怒,甩了手大吼,“你够了!”
两个人对视着眼里迸出了火星子,若玉气恼地说,“我是让你作贱过,可我也不会由着你作贱一辈子!你总是这么自私自利,把自己想的强加到别人身上,山上的土匪强抢,你当官的军阀强卖,可真都是好样的!给你几分好颜色你就能开染坊,把你的心肝都染的开花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无赖二字怎么写,我是不是还得手把手的教你?你个大男人整天不务正业、吃喝玩乐,有本事用你手里的枪去杀洋鬼子,整天作威作福算个什么东西?歪嘴和尚念不了真经,整天逞口舌之强有什么意思?无聊肤浅幼稚!我告诉你,我就是下九流的唱戏的也看不起你这上三流的大少爷!”
原以为野雀儿只会叽喳的叫唤,不曾想他唇如枪舌如剑,辛辣的嘲讽和鄙夷恰似羽箭穿喉而过。
心心念念不甘庸碌,不甘违心而活,世间的烈酒和春药他一样也没有怕过,只溺在他一个眼神里,目揽旖旎千万,到头来,不及他横波清澹,可是他眼里的自己就是这个样子。
穆柯泄了气,只说一句,“元月十五我结婚。”
他在期待什么回答。
“你拜你的天地,我拜我的祖师爷,有何相干?”
第25章
杜家,杜门的势力遍布上海滩,延伸到淞浙;穆家,操持国之命脉资源,富贾巨商争相合作的香饽饽。两家人结下的连理可不止是姻亲,更是利益。
白啸泓疏了豪冠的事,好多场子里的人接二连三的退股,还肯留下的都是一起送过命的至交,这样下去豪冠迟早会垮,照旧大难临头各自飞。上海滩的帮派势力,由白、杜、严瞬息万变成了杜、严、白。
上元佳节,漫天霓彩。
季杏棠让心腹把若玉送去了王少卿那儿,等婚礼结束了,若玉也拜完了师,自己再去看他。
穆府张灯结彩,盛况不可描述,能进穆家门槛的不是富可敌国就是权势滔天。季杏棠远远的站在门口就看见两排西装革履的黑衣保镖。穆柯的上司,那些个老军阀,直接用卡车载着自己的亲卫队来了,棕绿身影一个个从车上跳下去,门口又多了两排端着枪的卫兵。这还不算完,杜挽香的二姐夫是警察厅厅长,穿警服拿警棍的警察也负手立在门口,这哪里是像结婚,倒像是欢迎大总统的仗势。
黑白两道各方人物汇聚一堂。
季杏棠心想:挽香能高兴吗?
季杏棠呈上请柬进了门,看见一个落寞的背影,即使有很多人围着转着,那个背影在纷杂的花花世界里还是落寞的。以前季杏棠总觉得“心碎”二字太夸张,心要是碎了,人不也死了吗?到如今他知晓,他就是死了也不冤枉,他是追逐这个人的亡命之徒,逐不到,真的就可以死了。
周围是欢声笑语,男人女人举着酒杯觥筹交错,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世故的精明和狡黠,巴结恭维,曲意逢迎,高朋满座,相互吹捧。
水榭阁台旁的喜桌上,白啸泓对面坐着一名男子。这男子坐的不是凳子而是轮椅,腿上还盖着大小刚好合适的褥子,一身素锦织缎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像敷了一层寒霜,他的眼睛和杜挽香一样剔透漂亮,眼眶却是微凹下去的,纤薄的嘴唇也是苍白的,整个人都是病态的殃样。可他却是笑模样,那个笑容让人想:他若是再健康富态一些,必定是儒雅俊朗的少年郎。
杜子明就是杜金明那个病殃殃的侄子,瘫痪症肺痨鬼。娘刚生下他,他的爹和叔叔各怀鬼胎手足相残,为了煞杜金明,爹故意给他取了一个带“明”的名字,及至后来父亲被害,杜金明收养了他和四个姐妹,还总是对他心有隔阂。杜子明正是青春好年纪,却弱不禁风又受不得风寒,整日里待在杜公馆的偏阁养身体,谁也没在他身上指望过什么,多活一天赚一天,今天亲妹子成亲,说什么也要出来。
杜子明自知这个名字会惹杜金明生气,幼时有幸与前来拜会的大学士有一面之缘,恩先生是真学士,曾当着杜金明的面直言不讳地给他改名,恩先生说:‘明’字可拆‘日’‘月’,《诗经·小雅·天保》有言‘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更是高妙之处,寓意着强大的生命力和光明的前途,倒不如改名“天保”,说不定幸得上苍庇佑,筋骨都能活络些,寿命也能拓长些。果然,这名字一换,苟延残喘活了二十五年,叔叔都待他和颜悦色些。
故而杜子明又叫杜天保,季杏棠喊他一声天保哥,他喜欢喊这三个字,仿佛多喊一声他就能多活一天似的,天保天保。
杜子明看见季杏棠来了,微笑着冲他摆摆手,“阿棠。”
季杏棠也是许久不曾见过天保哥,他看起来比上一次又消瘦了些。白啸泓闻言转头,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一日不见,如隔十秋,所爱隔山海,他都平不了。
季杏棠应了一声入了席,坐在白啸泓身傍和杜子明面对着面,杜子明给他递了杯热茶,一伸胳膊露出手腕,都要皮包骨头了。季杏棠寒暄道,“天保哥,最近身体怎么样了?你也不肯让艾森帮你瞧一瞧,这病也拖不得,整日里瘫坐着也终归不是办法。”
杜子明云淡风轻地说,“西医把人当物件拾掇,我还是信老祖宗望闻问切的法子,不用担心,我这身子骨少说也能拖到你成家。”
说罢就颓颓地咳了两声,一桌的人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都面露忧色,还是真情多,毕竟这么一个病秧子能和自己争什么。他身旁的小丫头给他拢紧了暖呢大衣,杜子明忙摆手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老毛病。”
吃茶喝酒,季杏棠没和白啸泓多说一句话。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礼乐鸣喧,敬祝红鸾。穆如松穿着黑色长袍、暗色的红锦马褂,头发打了蜡笑意盈盈拄着拐杖和同样神采奕奕的杜金明迎宾。穆夫人和湘姐陪着杜挽香在婚房里坐着说话,大红喜被上洒满了红枣花生。
季杏棠和四面八方的人交援一周,先借故离了席,他有些事情要找穆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