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拾遗录 第50章

季杏棠摆正了自己的领带,莞尔说道,“这点儿气量还是要的。”

两个人一行出了门,宾客如潮是必然的,上海金融界的楚翘多来祝贺,银行界的同行更是相约存进了一笔款子,万事开头彩,一派祥和吉利。

白啸泓在白公馆养了两个月的伤了,听说他的银行今天有剪彩仪式,昨夜里做了一幅画。题「云水笼碧树,飞瀑绕山石」想来:云海茫茫烟霞云霁,紫气东来,表润泽肥沃,祥云兆瑞;飞瀑流泉,九曲合一,表万水汇聚,福水财源滚滚而来。他不想见自己,便不去了,只是外人眼里的兄弟之谊还是在的,只以病为托让人送去了画。

季杏棠看着山水画卷眼里泪朦朦的,他向来喜欢以血和墨画赭朱山石,云霞底下的山石……怕是腕上又多了割痕。许宝山在一旁见他神色有异,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提醒,“记者拍着照呢,画有的是时间看,抬头微笑了宝贝儿。”

季杏棠点点头小心翼翼把画卷了起来交给伙计,吩咐道,“剪彩仪式结束了,把那幅字摘了挂在内堂,这幅画挂在大厅。”

季杏棠站在最中间,两旁都是神采奕奕的商家巨子,他终于到了一片清朗之地,没有亡命天涯的赌徒,没有吞云吐雾的烟鬼,可是心里还放不下那幅画呀。他手持剪刀微笑,霓彩漫天,“咔嚓”一剪刀,剪断了纷杂的心思、剪断了混沌噩然的过去,他有新的身份新的开始。

记者朋友把那个新生的笑容捏进了镜头里,第二天上海的《申报》《时报》《新民日报》都会有一个板块不遗余力吹捧这位商坛新秀。他才笑的那样神采飞扬。

仪式完毕后,季杏棠与前来祝贺的同行高谈阔论一番,正说到快处,一女子突然闯了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扑到季杏棠怀里把他撞了个趔趄,拧着嗓音哭唧着说,“嗳哟,负心汉我可算找到你了,你好歹是开得起银行的上流人,为何不顾我和肚里的孩子。”

季杏棠被吓了一跳,只觉这女子骨骼甚为结实,虽是男女有别,还是把她揽住了以防摔倒。他看向了许宝山,“这是……莺、莺莺……”

许宝山拽着她的小细胳膊把她拉开,且不说柳莺儿在别苑里养胎,许宝山从来不嫖洋妞,况且这女人有点儿“壮实。”季杏棠看她泪涟涟的桃花眼,喘了口气说道,“姑娘,你认错人了。”

女人摇头,“没有,就是你!你就是季杏棠,肚里的孩子就是你的,负心汉薄情郎,我死也不会给你生孩子,我要跳江”,当着众人的面闹了这么一出,女人拔腿就跑,心里暗自得意,名流的桃色花边新闻可比实时热点新闻有趣的多。

女人洋洋得意“跳江”去了。

“卢瑾郎!”

一头雾水之际,这一声高喊惊了众人。

卢瑾郎是面粉大王卢洽卿的儿子,而卢洽卿是上海面粉业的龙头老大。早些年一直在苏州做小铺面粉行当,听说上海遍地是黄金,出来淘金一番还真混出些名堂。瑾郎的母亲是秀丽温婉的江南女子,育有一对龙凤胎姐弟,瑾郎、瑾娘。两个月前,瑾郎同母亲姐姐被父亲接到上海来了,一看这摩登豪华的上海滩仿佛到了天堂。可刚来到这儿没欢腾两天就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季杏棠是谁?他得去会会。他可是父亲口中的天之骄子、母亲口中的金玉良人、姐姐口中的浊世卿君。今日一见确实是人模狗样,不收拾服他,自己往后甭想好过了。

卢瑾郎失算了,他的老爹卢洽卿怎么在这儿。他滞住了步子回头,只见老爹一脸阴骘走向了季杏棠,致歉,“杏棠老弟,犬子失礼了,来日方长改日再会,今日便不多打扰。”他又象征性向周围的商巨赔了赔礼,步伐沉重一脸黑线地揪住了卢瑾郎往回走,在他耳边呵斥,“兔崽子,我的老脸都让你丢尽,我说瑾娘怎么这幅模样,我没认出你那痞子形,你姐姐的名声都叫你败坏光!”

这个梁子可算是结下了。

第41章 君知我意

亭寰阆苑里的气候比外面的快了两个月,这会儿都五月初夏的天气了。季杏棠在阆苑里穿薄衫,出了门还要添外套。穆柯这般火辣的人更是受不住,总感觉这皮子都要炙着了,在这儿只穿背心和大裤衩子。若玉更是难受,刚去了毒瘾要养身体,这时候又苦夏起来。偏生杜子明不耐寒夏天是他最好过的时候,住着人家的地方谁也不好开口说把地暖撤了。

若玉穿着一身浅褐色香云纱便衣懒懒地颓在榻上。香云纱比真丝多一些硬度,软而有骨,穿在身上凉快滑凉,这才价格不菲,是乡绅老爷最喜欢穿的料子。这缎子还是许宝山的纺织厂里织出来的,商铺里订的,多纺了两匹便给季杏棠做了两身衣裳。季杏棠瞧若玉苦夏苦的厉害,让人裁了裤腿给他穿。

若玉白嫩的脸上渗了一层薄汗,半阖着眼清浅地吐气,桌边的小鼎炉里放着掺了甘草的薄荷冰,热的虚晃了就拿小蒲扇扇一扇,清爽的风能醒醒脑。若玉整日里虚的半刻不想动弹,身上还有细密的汗不时地挥发散热,让杜子明冬天用来取暖的兔子觉得他身上又软又凉,窝在他胳膊窝里不肯出来。兔毛黏在身上绒热,若玉抓了兔脖子轻轻丢到一边,兔子又蹦跶到他肩上拱他的脖子,若玉捂住了骚动的兔耳朵,兔子嗅了嗅他的脖子又伸爪子挠了挠,挠开了便衣上两颗衣扣,兔爪子轻触一下露出来的又白又凉的地方,一蹬腿跳到若玉胸口啃嘬他的下巴。

若玉斗不过它了,提溜着兔耳朵逃开口水,有气无力软软地说,“兔崽子,你不要再闹我啦,睡觉就睡觉,不要下流。”

穆柯穿着白色背心和墨绿色的裤衩子,鞋子也没有穿就进来了,衬得身材匀称结实,本就是参军打仗的料子。他看见这骚兔子又耍流氓,搦住它的毛脖子扔到地上,刚想骂两句,那兔子圆嘟嘟打了两滚撒腿跑了。穆柯瞧那又软又白的胸脯肉,觉得就像水豆腐一戳就破,又觉得是有芬芳的肌肤,忍不住拧上一把搓成嫩红。

若玉猛一激灵弹坐了起来,“咣咚”撞了穆柯的额头。若玉一见穆柯就来劲,天一热这个骚家伙就开始像兔耳朵一样躁动。

“睡了一下午了,起来吃饭啦”,穆柯嘻嘻笑,单膝跪在榻上往若玉裤裆里掏,若玉猛地挥手把他的手拍飞,下床蹬鞋,“你少乱发情。”

若玉系了扣子往外走,穆柯伸手掐他的屁股又用手指头勾他的裤腰,“你故意给我作精,软趴趴的想日都不敢日,害我鸡儿梆硬疼的要命。”

若玉攥紧了裤子往外疾走,“天煞的疼死你!”

穆柯在阆苑里待了两个月,有吃有喝有野雀儿,活的快活极了。什么时候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多亏了杜子明开怀大度与人为善。

饭桌上,别人都穿着夏单衫,杜子明还穿着秋衫——薄线衣和呢绒褂,看起来没有以前那般臃肿,可脸色还是苍白的,和若玉一比更显得白的病态。他想喝酒,季杏棠用帕子浸了酒精贴在他额头上,又拿过酒瓶子换成了热茶,“待会儿你又灼的胃疼。”

杜子明笑微微地说,“我不爱喝茶,那是药酒,不碍事。你莫管我了倒叫你厌。”

季杏棠把酒放的远远的,给他冲了杯燕麦豆浆,醇香四溢,热气让他眼眸温润又轻声说,“我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厌你,你老是不爱惜自己。”

杜子明拿着小汤匙缓缓搅动浮在上层的燕麦,轻啄了一口,头往轮椅靠上一仰,聚光吊灯的光倾在脸上,可能是豆浆把他的嘴唇烫的嫣红,又是笑着模样,像是凝滞住的一幅画,让人觉得他很漂亮。

穆柯往嘴里灌绿豆冰沙,说道季杏棠,“天保哥嫌你多管闲事,你吃你的呗,整天婆婆妈妈的要命。”

若玉暗踩了他一脚,脚踝却被他夹住了,他越挣他就夹的越紧。若玉没法子,不理他了,对季杏棠说,“哥,你真厉害,我睡一觉你就成「青年才俊」「业界楚翘」了。嗓子经了这么一遭八成也唱不得戏了,我在家闲着也没事,不如去怡聚给你做伙计罢。”

穆柯嬉笑,“他刚入行,别人拍马屁呢听不出来?”

季杏棠说,“十来年的功夫也不能白费了,我看能不能找大夫看一看,实在不行我打算着送你去读大学,最不济也还能当个教书先生,或者去报社工作,总之在我身边安安稳稳就好。”

穆柯哈哈笑,“就他?识一箩筐大字只会教别人撒泼耍赖,误人子弟误人子弟。”

“嗤,你一箩筐大字也不识得。”

穆柯吃饱了往椅子上一摊,夹紧小腿磨着若玉的脚踝,若玉抽不出来,只沿着他的双腿内侧往上走,故意搔的他痒。穆柯握住了他的脚掌放到裤裆,若玉猛地踹了一脚缩了回来,膝盖撞了桌底让他骨头霎时麻疼,自讨苦吃。

季杏棠看若玉脸色涨红,刚想关问,穆柯坐起来撞了撞他的胳膊肘嬉笑,“大舅哥,你和男人怎么睡觉的啊,那个卢瑾郎亲口说怀了你的崽子。都是一家人,别藏着掖着啊,我好给你弄个小外甥。”

季杏棠说,“别胡诹八道。你爹说明天来接你下午就把你送到东北去,到了军队可别像现在没个正型。”

穆柯“嗳嗳嗳”几声,“那王八蛋活该遭报应,我替天行道还要东躲西藏。再说都俩月了没什么动静,他老爹要真想逮我不早动手了,我看我爹是故意作弄我不叫我好过啊。”

“苏其正这俩儿子可没少让他费心,小崽子丢了才无暇去管大崽子废了,好叫你个混账捡了漏子,等他想起来这笔账,早晚把你抓了去坐牢”,若玉被穆柯戏弄一番,此刻平心静气地说道,“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除了警察厅,龙门、斧头帮都惊动了,哥,是不是也找了你们帮忙找人啊?这人海茫茫的不是海里捞针吗?”

“哥,你嘴唇好红,像新娘子……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是啊,我亲手挑了他的手脚筋,亲眼看着他被活埋在西郊的乱葬岗。”

“犬子愚钝又跅弢不羁,此番来沪想必招惹了什么事端才两个月杳无音讯。季老板人脉广幅,还望尽此绵薄之力,届时定有重酬。”

季杏棠的动作停滞了,瞳孔放大看着后仰着的杜子明,他脸色苍白嘴唇嫣红还在不住地张合,被翻红浪、白骨荒野交织映进了脑子里,鲜明的色彩犹如梦魇,再一端起茶碗,“咣”地掉在桌上,倾洒了满桌的热才惊过神。

热茶沿着桌沿滴到穆柯腿上,把他烫的不轻,忙擦了去又叫唤,“傻了吧唧的,那是滚水还照喝不误!”

季杏棠嘴角微颤,看了看若玉,“天保哥又睡着了,我、我先送他去休息”,说着起身推着杜子明离开了。

季杏棠在暗夜里坐着,草丛里窸窣几声,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吱唧”叫唤,他就这样坐着看明月皎洁,只是人心不都这般清澈澄明。隔了一条四马路的白公馆里,白啸泓透过阁窗和他看同一轮上弦月,他拿着剪刀剪裁报纸,却想起和他一张照片都没有,念想全在脑子里,还要时刻害怕模糊了,才裁的那样小心翼翼,凝神看了看夹在书缝里,锁进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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