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拾遗录 第70章

白啸泓不禁想到底如何和他相遇,像是命运蓄意为之却让人猝不及防。如果时光倒回,他还是那个刚把师傅气死的白逸亭。那天白逸亭去大三元赌牌九输的一无所有,心情甚是烦躁,不慎一脚踩中季杏棠正在捡烟头的手,让人疼的嗷叫,再一低头看见一张脏污的脸。白逸亭不以为意抬了脚要离开,却被他一下抱住了脚踝扑倒在地,不用多余的理由,便伙同其他混混把他狠揍了一顿。季杏棠刚死了娘,无缘无故被人踩了一脚还挨了一顿打,伤心欲绝就讹上了白逸亭,任谁怎么拉扯怎么踢踹环住他的腰就是不松手,非要他给自己一个公道,还倔强的扬言道:就算被打死也不放过你!白逸亭屈膝往他肚子上狠顶了两脚:要死别死在我身上!季杏棠像疯狗一样,一被踹开又立马哭着黏上来,白逸亭一把搦住他的脖子把他掐的喘不过气,快把人掐死了才被其他混混劝松手,可刚一松开季杏棠就抱住了他的胳膊。可谁又知道,这一死缠烂打缠缚了二人十多年......

记不清当时的模样了,眼前的孩子每个都像,又都不像。管家和蔼可亲地叫他们抬起头来,白啸泓挨个看了看,把一个清俊的孩子叫到跟前,不为别的,这个眼神最像,怯懦却又固执,他和这个孩子对视许久,还是意识不到自己在作茧自缚。

心是看客心,人是局中人。

不等白啸泓问话,管家俯身说道,“天津戏班的小月生,糯口银牙、伶俐。”

白啸泓柔声说,“张嘴看看。”

小月生双手攥住衣服下摆,手心里全是汗,听话地张开了嘴露出皓白整齐的牙齿,只是后牙槽缺了一颗大牙。管家说,“唱戏的想伶牙俐齿可不得是咬金断玉的主,那铜豆子整日里在后牙槽硌,要把牙齿硌掉,等唱出名堂唱成了角才能镶补。小月生左不过三四年的功夫,白爷若是肯捧,上海滩也出的了梨园仙。”

白啸泓问道,“若玉宝贝补了牙没有?”

管家说,“小爷......小爷他说玉石头嵌到牙龈里疼,捱不了,二爷就没再说这事。”

白啸泓说,“我是要找个太子爷,不是要再养个小婊 子......白月生,怎么听都是戏子的名字。”

回过神来再一细看之下,月生很是漂亮,清秀白皙的脸庞、浓眉大眼,尤其是睫毛很长还微微上翘着,可爱之余,泪痣却带着说不出平庸,一点儿也比不上他的矜贵英气。这张脸带着季杏棠的清朗俊美,也隐隐透着白若玉的刻薄媚气,是个妖孽,讨厌至极!白啸泓不置可否地摆摆手。

管家说,“白爷,那您再瞧瞧。”

此话刚毕,严肇龄神色匆忙出现在了石子路上。白啸泓使了个眼色让管家把孩子先带下去,自己径直走向前去迎接严肇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这么着急,仗打到你家门口了不成?”

严肇龄火燥的性子,从车上下来刚到门口额头就布满了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玩兔子。断财断命,仗没打到家门口也快没命啦!”

两个人并肩去往了后院,白啸泓淡定地问道,“怎么了?”

严肇龄说,“蓝衣社的人来插手,加工厂被保安队的人查封了。”

白啸泓不解地看着他,“哦,蓝衣社?先前不是派人和老蒋打通关系了吗?大水冲了龙王庙?”

白啸泓口中的蓝衣社是国民 党内部的一个组织,蓝衣社直接效命于蒋,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调查情报、监视监禁暗杀对象,其次是给组织筹款。上海的许多秘密反动恐怖活动都是他们策划实施的,深受蒋的宠信,所以骄横跋扈,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往他们筹款的方式是向各地方军事或者行政长官索取,无意中得知白啸泓的吗 啡生意财源滚滚,因此插了一脚进来。

严肇龄说,“可不就是嘛!原先仗着有老蒋,我还想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抢我们的生意,后来一查是蓝衣社的。见了面,他们的人一进来就抢了大批的原料和机器,知道是自家人也就由他去了。谁知道他们建的小厂子无意间走露了风声,毕竟是特务机构没有那么多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保安队的人把厂子查封了,他们又顺藤摸瓜查到了我们,还要去请调查团。这群王八蛋八成是背着老蒋干的勾当,也不敢上报老蒋,担子全他妈撂到我身上。现在消息泄露了,保不齐明天各大报纸就会刊登上海有吗 啡加工厂,到时候舆论哗然,我们束手无策啊。”

白啸泓握着佛珠不以为意地说,“加工厂也没少挣钱,见好就收、明哲保身。赶紧派人去销毁痕迹,赶在调查团来之前处理干净,免一桩麻烦是一桩麻烦。”

严肇龄说,“欸,啸泓,你怎么不说跟我一起去南京找老蒋讨个公道,他可没少从里头捞红。你怕个什么?”

白啸泓说,“你都多大年纪了,蹦跶的这么欢呐,你也审时度势识时务一些好不好。现在外头打着仗,上海一旦沦陷,日本人就直逼南京政 府,老蒋板凳都坐不住,他有心思管你这些破事儿。”

严肇龄怼他,“呦呵,他不管我这破事儿,也没见他管打仗的事,整天攘外必先安内,围剿到现在有什么成果?也不知道前前后后苛扣十九路军多少军饷,昨天杏棠去救国会跑断腿、说破嘴张罗这事,我们欠他的怎么着?”

“杏棠......他,昨天......好歹我也是常务理事,这么大的事也不找我商量。”白啸泓有些失落,私情上不敢再同他纠缠,难道正事也要拒人千里之外?

严肇龄又给他泼了冷水,“得了吧,这么些年哪里不是你顶着虚衔,杏棠给你办事。”

也对,在他眼里,自己在不在都一样。

严肇龄“唉”叹一声,“也罢,我这辈子在上海滩挣足了黄金呐。”他又说,“行了,我得走了,曼妮缠着我晚上陪她去许公馆,非要下午去做新衣裳,娘们就是麻烦。”

白啸泓送他出门,随口问道,“去那儿干什么?”

严肇龄说,“许宝山家的儿子满百天,这娘们听说挽香要去,她也要去。又不沾亲带故非得去凑热闹,人家放个屁她都得跟在后头闻闻香不香。”

白啸泓没有说话,有些自嘲地想自己连这个福分都没有。

第63章 如梦似幻

这次宴会,许宝山请来的都是生意上的朋友和有交情的好友。夜幕刚启华灯初上,许公馆门口,七彩霓虹与火红灯笼交相辉映。许宝山神采奕奕的站在门口迎客,宾客鱼贯而入招呼不过来,季杏棠把墨白交给了杜挽香前去帮忙。

许宝山看见他笑着说,“杏棠,老冯动手之前你带着崽子先走,我安排司机在外面接你们,别到时候出了意外,听话,啊。”

季杏棠长抒了一口气,轻松笑道,“不担心?你总是口是心非,实在是太不可爱了。”

许宝山抚了抚梳的一丝不苟的油头,“我哪里不可爱,我浑身上下都是可爱。我是担心你嘛。”

季杏棠冲他笑了笑,实在是不敢苟同冯友樵的法子。既然村井敢来,定是有备而来,不敢多想,只能听冯友樵的安排再随机应变......

白啸泓吃过晚饭,管家问他要不要相一相那些孩子,总是晾着也不是办法。白啸泓点点头让他们进来,管家走到门口又叫住了他,“其他的先安排住下,把小月生叫来。”

不一会管家领着月生进来了,月生和上午一样扭捏怯缩,攥着衫褂下摆不知所措。白啸泓想起若玉那张可憎的脸,也叹他还真有点意思,“我姓白白在皮面上,你姓白黑在骨子里”,上一回戏台还真叫他端起了角的架子。他想抓住一个人,骨子里没有自己的脾性才好,有,也要割断,叫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长,月生这个样子就显得没那么可憎。管家笑微微地在后面推了一把月生的后脊骨,月生踉跄着到了走到白啸泓面前,嗫嚅道,“白......白爷,好......”

白啸泓看着他清澈懵懂的眼神,温柔地说,“你不用害怕。”为了缓和氛围,白啸泓让月生坐在自己身边,把手边的热牛奶递给他暖手,“在戏班子你家师傅不曾教你能说会道?”

月生低着头不敢看他,清亮的声音中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回白爷话——师傅教的是唱戏的本领,唱腔腿功身段扮相,不曾教......”

这一开口便显得有些木讷,白啸泓又问,“青衣?花旦?遭罪?”

月生摇摇头,“回白爷话——师傅说我像画眉鸟,看着挺精神的,所以叫我唱武生。师傅说人后遭罪没什么,师兄师弟还叫我‘小叫天’,我会变脸还会翻跟头。”

说着就放下瓷杯要一显身手,白啸泓意识到自己有些以貌取人了遂笑着拦住了他,“我不管你是小叫天还是真的盖叫天,我叫你来不是看你翻跟头。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月生答话,“回白爷话——月生本名就叫月生,八月十五出生月亮正明,所以叫月生。”

杏棠就是杏棠,四月天爹种的杏花海棠开的正艳,所以叫杏棠。

白啸泓环顾四周,真皮沙发貂绒靠椅、雕花铁架支起的大理石茶几、古董宝玩琳琅满目、鎏金的留声机……都比不上潦草一句话。白啸泓的目光停留在楼梯转角的墙画上,他开口说,“你不要叫月生了,叫逸亭,白逸亭,换上这个名字……”

就在这时保镖出现打断了他的话,他俯身在白啸泓耳边说了些什么叫他神色骤变。

黑漆的雕花铁门沉重地由里向外打开,两名差事在苍茫暮色中向迎面的轿车鞠了一躬,随即退到两旁让出道路。轿车弛出,大铁门又隆隆闭上。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许公馆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因着大办百日宴准备了很多烟花,大家现在都在宽敞的大庭院里准备看烟花。

杜挽香大着肚子抱着墨白走在草坪上,季杏棠看见了忙走过去接过了墨白,把挽香把大厅里领,看她体力不济便掺了她一把,“你在屋子里好生待着,出来也不让穆桦跟着,小心一些。”

杜挽香扶着腰抬头看了看季杏棠,欲言又止,隔着人群瞟了一眼对面厢廊里站着的村井,纠结再三说道,“穆桦他本来不愿意同我一起来,二弟在西北贫困交加原就叫他过意不去……我说他该相信你的为人,方才席间瞧你那样礼待,他非说甚有与敌交好之意,现下又跟我生了闷气。季三哥……你实话告诉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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