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街离工厂比较远,况且人们知道有暴乱,都疏散着离开回家去了,这样车子还好行一些;到了外街就完全混乱了,整条街都笼罩在热浪和烧焦味中,人群汹涌着嚎叫着向四面八方逃去,车子寸步难行。季杏棠只好下了车逆着人流往里走,热浪灼的人睁不开眼,一睁眼也只看得到黑烟和焰火,更可怖的是,化工厂里的易燃药剂会发生爆炸!就在这一路上,他看见两个炸断腿脚的平民百姓被担架抬走,满目都是火和血,耳边的嘶鸣和哀叫不断,这却让季杏棠愈发冷静,他艰难的扒开人群挪着步子往火源走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宝山兄可千万不能有事。等他到了最接近着火点的地方,有人拦住了他,那里已经被人圈起来实施救援,季杏棠环顾一周看见浓烟滚滚中工人接二连三的从工厂公寓里被救出来,宝山兄和那些老板在哪里?
季杏棠忙跑开了在周围寻找许宝山的身影,鼻喉被浓烟呛得难受,心肝在胸腔里闷沉的跳,就连步子也紊乱起来,他就害怕一语成谶。有逃难的人猛撞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把脚崴了,再然后有人把他扶了起来。“杏棠!”
“你怎么来了?”季杏棠站起来推开白啸泓,“这儿没有你什么事,你别来掺和。”
白啸泓看着他跛着脚离开站在原地苦笑,难道自己十恶不赦到连帮帮他都没有资格。白啸泓跟上去拽住了他的手腕拉扯着往外走,季杏棠挣着让他放开,换来一句厉喝,“闭嘴!”
季杏棠被拉出了火海,白啸泓跟他说许宝山和那些老板被护送到了理事会。白啸泓也没有多纠缠他,把他送到安全地界儿就上车离开了,仿佛取得了主动权,容不得季杏棠再开口问他半句。季杏棠也来不及多想了,上了车就往理事会跑。
等看到许宝山安然无恙的和一群人从理事会出来,季杏棠才抒了口气把悬着的心肝放下来。许宝山一脸的阴云,季杏棠早猜出个七八分——树大招风,宝山兄的生意垄断了纱布业必定招来嫉妒,加上先前的事,他和纱布业理事会会长、和日本人结下的仇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处理的。现在看来日本人动手了,只是他们不仅把宝山兄的工厂烧了还连带着烧了一整条工业街,更深些想,也许这只是他们为了挑起战争制造的借口是直接的导火索。
暴乱之后,黑夜凝聚着倦乏、忧虑和不安。季杏棠问许宝山怕不怕歹人谋财害命,他答道:钱嘛,钱财身外之物千金散去还复来,命嘛,不在自己手里,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他总是想的开却也咽不下一口气,一口任人宰割的气。
回到家中看见墨白那小家伙,他哭的脸颊皴裂鼻头通红,呕了一大口奶一身奶腥气,现在握着拳头在婴儿车里睡着了,那拳头握的极紧,像是他的爹要气死他、他的叔也要气死他。许宝山抠他的手也抠不开,等他松开了,手里头攥着季杏棠衬衣领口的衣扣。许宝山用毛巾给他擦完脸又换身干净衣裳,回头对季杏棠说,“崽子和你有缘,不如让他认你做干 爹。”
季杏棠笑而不语,待许宝山逗弄墨白一会儿后,季杏棠对他说,“宝山兄......眼下也不知道日本人打的什么算盘,明天去领事馆里千万当心。万一有不测......不会不会,还是我和你一起去。”
许宝山拍拍他的肩膀,“你想的太多了,他们若是想害我还会让其他老板和我一起去吗?睡觉。”说罢抱着墨白出去,季杏棠叫住了他,“还是让墨白跟着我睡罢。”
现在外面很安静,夜本就该是静谧美好的,就像自己臂弯里睡的乖巧的孩子。
许宝山和一干商人去到日本驻沪领事馆,为昨夜纵火焚厂的事情讨个公道,可是在那里并没有讨到公道。中方查到的情况是:三天前,几名日本僧人故意在工业街前游荡,恶意侮辱、谩骂、挑衅中国工人,故而双方发生冲突,日本僧人被殴打后落荒而逃。在逃跑途中,其中一名僧人被暴力袭击重伤死亡,而行凶者是伪装成中国工人的日本人。
意图显而易见,栽赃嫁祸挑起事端。
接着日方鼓动日侨千人集会到街上游行示威,恶人先告状,他们沿街高呼口号,撕毁抗日标语并砸坏中国商铺的橱窗。日方借此事端将军舰大规模驶进黄浦江,日舰在黄浦江上游弋之际,舰队队长向中国官方发出通牒:如果中方再不对这件事情做出“满意答复”,日方将有权开展“自由行动。”还没等舰队行动,激进的日本侨民就结队纵火。
因工业街在交界处,法国人急于撇清责任充耳不闻,只能让这些受害的商人自己去交涉。就像九一 八事变,有什么公道可言?他们的日本僧人就是被“中国工人”袭击致死。
交涉,铩羽而归。商人联名上书给上海市市长,面对日本人的蛮横市长也没有办法,他的智囊告诉他,这件事情的起因全在白啸泓,是他联合工商界的巨擎成立抗日救国会,就连大米、煤炭都要对日侨垄断,日本人积怨自然很深,让他解散救国会、赔偿日本人的损失、赔偿中国商人的损失,到时候事情自然就压下去了。市长一听是个好主意,让白啸泓出面,一来他是救国会的常务理事,插手这件事情理所应当;二来交涉成功与否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打定了主意,市长就找到了白啸泓,白啸泓很爽快的答应接手这件事情,可是凭什么把帽子全往他头上扣,可以酌情赔偿中国商人的损失,解散救国会、赔偿日本人免谈。他给出的理由是:日本人的心思是司马昭之心,他们的目的就是不断地挑起事端制造借口,故而有理由发动战争攻占上海,一旦上海沦陷日舰就可以长驱直入,自长江水路直接威胁南京政府和东南沿海地区,所以无论他讨不讨好日本人都没办法阻止侵略者的野心,既不能消灾那他何必破财。看来连称霸沪上的白爷都要和日本人对着干,日本人没有得到理所应当的赔偿和道歉又不肯善罢甘休,僵持状态。
第61章 第一枪响
时值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夜。
这一夜闸北的枪声响了,淞沪战场的第一枪。
租界里面平静依旧,租界外面炮火连天,天堂和地狱竟是如此之近。当闸北地区隆隆的枪炮声传来,季杏棠一夜无眠,披衣而起,他知晓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却没想到这么快把战火烧到了上海,心里是错愕和愤怒,还夹杂着一丝微乎其微的思念。
许宝山见他又独自站在窗边,便走过去递给他一支烟,“怎样?租界外头要着命呐。”
季杏棠凑着他的火点着了烟,匆匆吸完一支心才渐渐平复下来,“外面是哪支军队?”
“十九路军,报纸上说这支队伍前几个月还在江西替老蒋围剿赤的,现在匆匆调防上海,三万多人不知道能守多长时间。”他看了季杏棠一眼说道,“筹来的款子派上用场了,这支军队不是嫡系部队遭到老蒋排斥,待遇极差,与其说是国民 党的正规军不如说是武装团体。戴斗笠穿草鞋连正经军装都没有,况且步枪榴弹轻机枪怎么比得过大炮坦克装甲车。看来你那笔钱还不够用,虽然厂子没了,这么些年我还有些存款捐出一半来抗日不成问题。”
季杏棠看着许宝山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敬重,他知道在这里枉自悲天悯人也没有用,眼下该做的是竭尽全力为浴血奋战的十九路军做些什么。
夜色很深很沉。这月,清凉的下弦月,月到天心;这风,清凉的一月风,凉风省神。往常这个时候,春风沪上不需顾世情悲欢。谁也不曾多虑,如今,空气里弥漫着的奢靡和繁华会被炮火和硝烟所取代。
季杏棠和许宝山商议着眼下打着仗实在不好再去大张旗鼓的给墨白办百日宴。季杏棠弄了些印泥来,把墨白的手脚染红了,按住他的手脚在白色织锦缎上拓了手脚印,稚嫩的小手小脚留下年岁痕迹。墨白不老实,咯嗬笑着伸手抓季杏棠,手上的红印泥把他的衣裳弄脏了。季杏棠笑了笑把织锦缎折好放进了锦盒里,许宝山看见了叫他去收拾一下,自己拿毛巾给墨白擦手脚,抓住他乱蹬的腿儿在脚丫子上使劲擦,“再蹬我把你拴起来挂在树上。”墨白还笑,许宝山两根手指撑开他的嘴,“我摸摸长牙没有”,再一细看,“呦,眉毛长出来了,什么时候会说话,叫爹,叫。”
墨白摇头晃脑地唆手指头,糊了一嘴的红痕,许宝山掐他的屁股,“你爹伺候你容易吗?快叫。”墨白“嗲......嗲”几声,“噗”的一声,黏着红色印泥的口水淌了一下巴。许宝山被他恶心坏了,把手巾往他手里一塞,“臭崽子,我叫你爹的次数八成比你叫我爹的次数还多,自己擦。”墨白扫了两眼就往嘴里塞。
正欲斗法,门口一阵矫健的步履声,许宝山向外看去那人西装革履没有一点流氓气,竟是冯友樵。
许宝山和颜悦色上前问候两句,又把他请到客厅里去沏了壶茶。冯友樵长得不是很凶巴巴,只是气势上骇人,他一进来墨白嘴角下撇就要哭。冯友樵本想逗他一逗,被这小娃娃的哭声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季杏棠从楼上下来,看见冯友樵唤了声冯老兄。
季杏棠瞧见墨白的腌臜样子,给他简单拾掇一下放在身边,尴尬地说,“见笑了”
冯友樵“啧”了一声,“小子挺闹人,又不是没钱找些丫头。”
许宝山给他添了杯茶,递给他一根香烟,“人多眼杂不自在,有空照顾一下,没空自生自灭。”
冯友樵和二人闲扯几句,季杏棠以为他是来要账了,说道,“冯老兄你放宽心罢,明天我和宝山兄就去南京订购一批军火当夜就捐给十九路军,你若是不放心大可以和我们一起去。”
冯友樵边抽烟边笑了笑,把烟蒂按灭在玻璃缸里,十指交叉往二郎腿上一搭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明天你们就给这小子准备个百日宴,顺便把村井请来,明天就把他炸的尸骨无存。”
“不行”,季杏棠没有经过思考断然拒绝,“锄奸有的是机会,不能冒这个险。”
冯友樵转头瞪着他,季杏棠也毫不躲闪地看他,季杏棠在他黑亮的眼睛里看到嫉恶如仇、看到雷厉风行。许宝山忙出来打圆场,“瓮中捉鳖是个好主意,在自己的地盘总比在倭贼的地界有把握些。”他拍拍季杏棠的胳膊叫他放轻松。
季杏棠说,“冯老兄,我知道你深谙民族大义又有通天的本事,整个上海滩没有人不闻风丧胆。惩奸除恶是为国为民的善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自当竭力相助。可是墨白还小,用他做诱饵去刺杀日 本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况且你今天杀了村井,明天还有另一个村井......”
冯友樵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有些鄙夷地说,“先前你们不同意刺杀村井,是怕日本人以此为借口发动战争,现在闸北已经开战,你既不能扛枪上战场杀敌,又不肯在后方挫挫他们的气焰,难道就在家里抱孩子看戏?我早看出你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难成大事,你执意当缩头乌龟我也无可奈何。”
季杏棠看了看墨白瞪大的眼睛,清澈又无辜,他不仅眉毛长出来了,皮肤也生的白皙柔软,粉雕玉砌的可爱宝贝。风枪雪戟也好,霜刀雨箭也罢,季杏棠自认不曾怕过。可是他又否认不得,他是人,是人就会有私情,他怜悯东北难民也敬重抗战军士,可若是和墨白的安危相比......不值一提。季杏棠也不想和他硬碰硬,好言好语,“冯老兄言过了。原来的救国会是为了打压日本人的嚣张行径,现在开战了作用不大,下午我就去理事会建议改成维持会,主要任务慰劳军队、救护难民,稳定金融业和工商业,联络军民协调行动,全力协助十九路军作战,您看......”
冯友樵起身扣上了呢帽,“你想做什么我不管,要炸死村井是我的事,原想着你能深明大义,却不想是如此狭隘之人,不掺和也罢,免得到时候被吓得屁滚尿流。”
季杏棠面露尬色,这位暗杀大王软硬不吃琢磨不透,吃了秤砣铁了心要炸死村井,若是不牵扯宝山兄和墨白,哪怕叫他以身犯险他也会答应,现在叫他如何是好。这时许宝山把墨白从季杏棠身边抱了起来,笑着开口,“嗳,儿子。”他拍了拍季杏棠的肩膀说,“杏棠,你太敏感了,既然冯兄这么说定有他的道理,从头到尾也定是计划好的。一能为民除害,二能面上有光,为什么不答应?我儿子我做主。”他不给季杏棠辩驳的机会,看向门口的冯友樵说,“那明天就劳烦冯兄带着兄弟们跑一趟。”
冯友樵压低了帽檐忽地一笑,“还是许老弟识大体。”
冯友樵走后,季杏棠的魂好像也被他抽走了,颓在沙发上对许宝山说,“宝山兄,你不该答应他,怎么能拿墨白去冒险,难道村井识不破鸿门宴?”
许宝山说,“这世道活着不容易,树一敌不如交一友,我们以后靠他的地方多着呐不能招惹他。再说,他又不是眼瞎会往崽子身上撂炸弹。”
第62章 私自打算
白啸泓把沈正嵘送去了南京,冯友樵也不来找事了,整个白公馆又变得沉寂安静,白啸泓正在客厅里把玩一件珐琅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上面錾了海棠让他看的出了神。不一会管家进来了,立在他身旁低缓地说,“白爷,人到了,全都是按照您的要求挑的,没什么背景,听话干净。”
说话间白啸泓踱步到了院子里。白啸泓呆在家里不怎么出门,穿着白色的长袍浅浅的银边祥云,不揣一枪一刀,那样的儒雅好看。今天的阳光有些微凉与和煦的柔风恰好相配,遥遥一看那些树杈上有剥了枯枝新抽出来的芽,很浅,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感觉。他提袍坐在了花梨木黑釉太师椅上,手里握着的是一串紫檀木佛珠。
这个样子没有一丝狠戾,应该说平易近人极了。他想试着把往之种种前尘旧怨全都放下,再找一个人让自己往后半辈子不用被寂寞煎熬。
那面前的六个孩子,身高模样穿着迥然不同,也不是全都不同,他们都是十二岁、右眼眼角下有颗泪痣。整个上海滩也就他白啸泓有闲心有本事派人干跑断腿的事。那些孩子听说面前的人是杀人不眨眼的黑帮大亨自然都有些畏惧,故而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