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季杏棠松了口气。
刘婶做了他最爱喝的薏米粥,严肇龄一勺一勺喂他下咽,季杏棠推脱不得。心中有事食之无味,他问道,“二哥,宝山兄的尸身在哪里?墨白在哪里?”
严肇龄叹了口气,“杏棠,你不要怨我,其实……许宝山是给我抵了一条命。昨晚我不知道有暗杀行动,更没有料到宴会里混进蓝衣社的特务。当时你和许宝山在一起,他把许宝山错认成我开了第一枪......说到底还是利欲熏心,为了加工厂想要我的命,倒让许宝山白白丧命。我也看开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等啸泓的事情解决了,我带着曼妮去香港,折腾了小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你没醒不敢擅自做主,许宝山的尸首安置在地下室,土葬火葬水葬还得你拿主意。墨白在穆家有挽香照顾,他爹留下那么厚的遗产不愁养活,只是可怜了打小没爹没娘。”
确实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因为这件事,牵连了苏少九、枉害了许宝山,报应也来了。
许宝山死之前给季杏棠留了一句话——
黄浦江的水太硬,骨灰要撒在秦淮河。
骨灰要撒在秦淮河,金陵的水才配得上他一身风流铮骨。
恨蓝衣社的特务?还是恨冯友樵?还是恨严肇龄?还是恨白啸泓?他实在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再去恨谁。
夜深人静的时候,季杏棠再无法入眠,原来失去一个人不过一夕之间,老天爷连反驳的机会都不曾给他。这让他想起多年前那种弱小无助的感觉——他躲在门缝后看见母亲抚着棺材落泪,他的爹爹前天夜里还陪自己捉迷藏,第二天清早就突然暴毙,直到他披麻戴孝跪在爹爹墓碑前,他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人会突然死掉。又一如当年,他旁观着娘亲被瘟疫折磨,那种苟延残喘的痛苦即使没有亲身经历也刻骨铭心,娘亲临走前还在叫他不要落了功课,缠绵床榻之际教他圣贤言,“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等到最后一口气还给了上苍,她便魂飞魄散。
他已经深知失去的滋味——无味、人世间的千般味道放进他嘴里都是无味。
季杏棠起身去了白啸泓的房间。白啸泓侧身睡的很熟,呼吸也是清浅平稳的,如果不是他,自己也许和那些警察一样被炸的尸骨无存。
季杏棠把他露在被子外的胳膊轻轻抬起塞进被子里。
季杏棠有把握自己还停留在白啸泓的记忆里,哪怕时有时无虚幻缥缈,毕竟他最爱自己也最恨自己。然而读心不是听骰子,这一次他赌输了,输的一败涂地。白啸泓是一点儿都记不起自己了,他对自己很冷漠很平淡,对自己爱理不理,像是刻意伪装像是逢场作戏。
季杏棠也不理会他,自己带着宝山兄的骨灰和许墨白去了南京城。到了许家老宅,接见他的是许宝山的父亲,他这才知道,许宝山是姨太太和下人偷 情留下的私生子,东窗事发后,女人沉塘男人点天灯,许宝山也被赶出了家门,他们根本不允许墨白认祖归宗。
那一夜,他流连在秦淮河畔铮铮淙淙的琵琶声里,醉酒间把宝山兄的骨灰尽倾在了烟波江面上,让他随着芬芳脂腻流走了,来生还做风流人。季杏棠在画舫里宿醉,让墨白呷一口酒,把他醉的小脸通红,两个无根飘零人相互依偎着醉倒在一场故梦中。
季杏棠又找到了何文殊,交代了宝山兄的事情,那人赤诚肝胆,念及故友和上海的战况,直接捐赠了一批军火,攒下的钱全换了粮饷和药材。季杏棠又去找冯友樵,他不想见自己,只好让可信的人交予冯友樵,自己匆匆离去。季杏棠利用白啸泓在新闻界的影响,发动上海各大报社、电台、广播,马不停蹄地报道十九路军英勇抗击日寇的壮烈事迹,让中国人民知道,在列强横行、政 府软弱、日寇压迫的时候,上海还有这样一支队伍。
果然,第二天就有公民匿名捐赠了一万元,还有一位旧金山的海外华侨筹集了二十万的巨款,并且表明:如果中国政 府对日宣战,将捐出100万的军饷。除此之外,两军鏖战,军需耗损严重,一次冲锋下来,需要大量的钢筋水泥、麻袋沙包来修筑防御工事,并且战地记者传来消息,十九路军寒冬里还穿着单衣顽强作战。消息一出,各地踊跃捐款,送去了大量的物资和棉衣来支持他们作战。
季杏棠越是忙越是觉得充实,也越是觉得害怕。现在所做的一切,利用的是地位和声望,若是白啸泓垮了,他再有本事也独木难支。
好的消息是,自一二八事变以来,十九路军奋勇杀敌,日军惨遭连败,节节败退随即提出停火要求,并且提出野蛮的停火条件——十九路军撤离上海,双方即刻停火。日方代表称日军进攻闸北地区,国际公约许可,并得到一位国防军的谅解。这一谎言被当场揭穿,最后在上海市市长,十九路军区长和英法美国驻沪大使的参与下,与日方协议:双方停火三天。
季杏棠为国事忙的焦头烂额,有所成效让他可以欣慰,可家事却让他无计可施。
白啸泓痴傻的时候喜欢去小櫊。那里被夷为平地后,移栽了成片的树苗,只是还没有一棵开出花骨朵。他不让季杏棠靠近,季杏棠就在旁边看着。白啸泓抓了一把种子,刨一排整齐的浅坑,把种子一颗颗放进去,再用土掩好,浇水。做罢这些,他又很疑惑自己为什么要埋种子,想了很久想不明白就傻笑,然后直接用手把松软的湿泥刨开,用这些泥巴捏泥人,蹲在地上一口气捏了七个,望定了这些泥人,入了神,又一个个给他们取名字,扎了两个小辫子的叫杜挽香,最丑最凶的叫老头子,漂亮笑模样的叫湘姐,坐着低下头的叫杜子明,木楞楞的叫严肇龄。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就是想不出叫什么名字,他看了看又轻轻放下,把那个最小最精致的泥人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喃喃自语,“糖......糖儿”,他又摇摇头,“不对、不对.......是逸亭”,仰头一看晚霞出来了,他恍然大悟笃定了想法,“是逸亭,逸亭回来了。”随后又把那些小泥人摔在一起,只留下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偷偷瞟一眼季杏棠又轻轻问它,“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季杏棠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这个人,傻的可笑。白啸泓满怀童心,季杏棠心里想的却是肮脏的,他想和他在床上做最下流的事情,互相谩骂欺侮折磨,痛也痛的实实在在,再这样下去,他最后的理智都会被吞噬。
停火协议签订,本可以松弛紧绷的心弦,然而让人们没有想到的是,仅在两天之后日方撕毁协议,对久攻不下的闸北展开了新一轮的进攻。他们之前提出的停火不过是给增援部队到达争取时间,当他们的补给和军队、重武器调到战场上,随即背信弃义,实施大轰炸。幸运的是十九路军不曾懈怠,南京方面还派张治 中率领精英部队紧急增援十九路军。
白啸泓有艾森照看,人傻了活的也轻松,不当和他再有什么纠葛来折磨自己,季杏棠就带着墨白回到自己的小公馆。这天刚哄了墨白睡下,季杏棠听到敲门声,去开门看见了卢瑾郎。
卢瑾郎脸色通红,气喘吁吁地进了门,季杏棠给他倒杯水,“不用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卢瑾郎喝的太急,着实被呛了一口,咳了好久才缓过来,拍着胸脯惊魂未定地说,“姐夫,我本来没有大事,叫你的手下截住了我就有大事了。”
季杏棠听的云里雾里,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卢瑾郎缓了缓才把话说清楚,“姐夫,我今天从学校回来晚了,半路上遇见你的手下,我跑他就追着我跑,把我吓得要命,我转道把他给打懵了。我一问他不是追我,是要来找你,他说出大事了,日本人要打租界了!”
“什么!”季杏棠大吃一惊,“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打租界?!”
卢瑾郎说,“是真的。你的耳目看见日本人进租界了,本来要给你报信,结果被我给搅和了,我们两个暴露以后,他为了掩护我被日本人开枪打死了,你快派人去看看!”
季杏棠立马打电话给自己的亲信,让他带人去查一查,焦灼地等到后半夜,电话里才传来消息。
“怎么样?查清楚了吗?”
“二爷,查清楚了。日本人先是带着几千名士兵潜入辣斐德路和祁齐路一带,分队寄居在日本侨民的商店或者家里。这两天,又接连派遣大量日军进入租界,目的尚不清晰,但是目前日军总兵力已有六七千人。”
季杏棠皱紧了眉头,日本人真的疯了。法租界这弹丸之地,法国领事打商战大捞一笔黑心钱可以,打起仗来,日军这些人足以把租界夷为平地。季杏棠冷静下来,“不管什么目的,先去通知市长,事态严重直接让他上报南京政府。顺便接到军区指挥部,通知军长此事,让他们加紧部署各地区的防务。”
季杏棠挂了电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揉着眉心,大概猜出个七八分。虽然日军在上海的总兵力达到九万、军舰八十艘、飞机三百多架,可这十多天还是无法突破十九路军五万人的防线,司令官都一换再换。新上任的日军总司令急于求成,他知道中日双方都要遵守国际公约,驻扎在闸北开战,十九路军重点部署在江湾、庙行,而真茹和彭浦等地临近法租界布兵少,防备松懈。所以日本人应该是想借道法租界,从内部包抄十九路军,这才违反公约,往租界里增兵。
季杏棠舒缓了一下心情,看卢瑾郎有些困倦,说道,“我派人送你回去,最近不太平,注意些安全。”
卢瑾郎瑟缩地点点头,坐上了车他又问,“梓轩找到了没有?找到他一定要告诉我。”
季杏棠点点头,“人活着就找得到。”
季杏棠刚送走了卢瑾郎,严肇龄又造门,他火急火燎的要命,开门见山,“杏棠,我都听说了,这个事怎么办,要是闹大了肯定要找那个法国佬出面,到时候牵扯到啸泓可不就露馅了!”
季杏棠也慌,白啸泓是公董局的华人董事,牵扯到法租界的大事一定得由他来出面。白啸泓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肯定会惹人怀疑。季杏棠叹了口气又宽慰道,“二哥,你放心吧。平时这种会议大哥很少去,去了也说不几句话,明天我去交代他几件事,等过了这一关我就派人送他去国外治疗,瞒住消息不会有事的。”
第65章 吴侬温软
黄昏中的苍茫霞光浩渺而阔远,挥洒着铺满了整个天穹,黄浦江被霞色浸染,泛起的是粼粼金光。
季杏棠站在门口,只站着,有些出神。他无数次离开这扇铁门,无数次走进这扇铁门,竟像是轮回之门,死生往复,那人是这殿中阎罗王,判官笔把自己的名字从他的生死簿上一笔勾销,让他再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季杏棠在客厅里环视一周没有发现人影,上了楼闻到香氛的味道,转动门把手看见白啸泓在洗澡。他整个人坐在浴缸里,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搭在膝上,看起来有些僵硬,兀自低下头盯着水中的泡沫看了许久,最后圈起手窝天真烂漫地吹肥皂泡。
季杏棠脱了外套搭在衣架上,才发现他衣服上又全是泥巴。季杏棠解开扣子把袖口往上翻折一下捋起袖子,抬头望见镜子里的自己,鬓角的头发微微泛白,他走近些瞧了瞧,确实是白了,像寒冬腊月里北风卷地风霜浸染的枯草;眼角也冒出些许褶皱,很细微却无法忽略。他想:没什么,人都会老。可他今年满不过二十五岁。季杏棠很快忽略了内心的一丝波澜,取下领针摘了领带,神色从容地走向白啸泓。
白啸泓玩的不亦乐乎,新吹的肥皂泡在他的喷嚏声中破碎。季杏棠拿了花洒喷头在手上试了试温度,冲了冲他的背颈,柔声问道,“冷吗?”
裸露在雾气中冰凉的后背突然被温水浇湿,白啸泓抖了个激灵,双手扶着浴缸沿,身体下滑躲进了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又因为浴缸不够长,他蜷起双腿露出两处膝盖。一双眼睛罩着些雾气,懵懂之中夹杂着些疑惧,他老实回答道,“冷,钻进水里就会暖和。”
季杏棠坐在旁边的板凳上,轻轻从水里捞出他的手,“你是真的把我忘了,还是故意不愿意想起我?你总是躲着我让我怎么办?”
白啸泓抽出手,曲腿抱膝蜷坐在浴缸一头,他太过惶急以至于动作鲁莽,迸溅出的水打湿了季杏棠的格绒棉坎,偷瞄他一眼又低头。季杏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看着比自己还年轻几分,垂下的眼帘遮住了以往泛着寒芒的眼睛,睫毛上有些水珠,一边不停地眨眼一边呢喃道,“找......找李叔......不要、不要你......”
季杏棠被他拒之千里,依旧温声说道,“你喜欢顽?我家里有一个娃娃,我可以把他带来和你一起顽,这样你就不用玩泥人了,好不好?”白啸泓低着头没有理他。季杏棠搔首,又说道,“我帮你剪剪指甲,指缝里藏污纳垢再放进嘴里会生病。”
季杏棠拉着他的手,白啸泓却没有看他,季杏棠认真帮他剪起来指甲,对他说话无非是自言自语,“小櫊里面是你栽的树苗,来年春生就会开花,你最喜欢的花。是不是因为我让人把你的逸亭都送走了,所以你要讨厌我。你也忘了,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等你想起来了我带你走好不好,和严肇龄一起去香港,只有我们两个,你也不用埋怨偷情要偷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