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着话,卢洽卿红着眼冲了进来,抡起文明杖就往季杏棠身上砸。这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卢瑾郎“嗵”地往地上一跪,后来发现打的不是自己,他抓抓脑袋。
季杏棠好端端地挨了一仗更是懵了,手里的枪差点走了火。他见卢瑾郎跪下了,他不明所以的跪在了地上,还不等开口,卢洽卿又一仗一仗往他身上砸,以一位父亲的态度高亢地大喝,“我们家养了二十年的姑娘,没吃你们家一口饭,没花你们家一分钱!还不等她孝顺父母,你说要走就要走!十月怀胎生的孩子跟你姓还得伺候你半辈子……!”
卢瑾郎看愣了眼,他爹是不是傻了,季杏棠说打就打。他从地上站起来扑棱一下膝上的泥去找他娘。这不正赶上湘姐和他娘出来,为娘的看见卢洽卿大发雷霆还打起了人忙上去拦,“你这是干什么呀!怎么能打孩子。”
老丈人教训女婿,湘姐和杜金明也插不上手,只坐在椅子上面露尬色。
这下手不比武馆里的棍子狠,再这么打下去季杏棠都快吐血了。想来也是,谁家养了二十年的闺女舍得泼出去,再说自己做的确实混账,他低着头说,“是我对不起瑾娘,该打便打。”
卢瑾郎问姐姐呢?一进厢房就喊,“姐!你还沉得住气呢?姐夫都要被爹打死了!”
瑾娘在房里左右踱步,听了卢瑾郎的话煞变了脸色。她匆忙出门,心里一团糟。刚才卢夫人和湘姐在这里陪她聊天,说着说着她就干呕了起来,卢夫人忙拍着背问她:好孩子,是不是吃坏肚子了。干呕的厉害,她抚着胸顺气,湘姐嘴快说了句:这是不是害喜呐?
就这一句话把三个人都惊住了,也刚巧让路过的卢洽卿听着了,二话不说就气冲冲找季杏棠算账。
瑾娘来的时候伸手就去夺他爹的棍子,被卢洽卿推开,又凑了过去双手抓住了他爹的胳膊,卢洽卿斥道,“丢人东西!谁教你的没大没小!”
瑾娘说,“爹,您先冷静些别动手,怎么能动手打人?要打也该打我”,她转头又对娘说,“娘,你劝劝爹。”
杜金明说,“就是嘛,老兄,这婆娘一面之词你怎么能听风就是雨。再说,孩子有喜是早晚的事,怎么都是杏棠跑不了的,这儿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丢不丢人。”
卢洽卿歇斯底里一顿发泄后停了手,夫人说,“都别见笑,他是一时接受不了真要嫁姑娘。”她把季杏棠扶起来又唤了个小厮,“去给姑爷请个大夫瞧瞧,这要给打坏了。”说着冲正在喝茶的一家之主白了一眼。
季杏棠拍了拍膀子从头懵到了尾,“哦,我没事。”他瞧瞧瑾娘,瑾娘偏过头给长辈添茶,他又看看湘姐,湘姐瞧也不瞧他。卢瑾郎在他耳边低声说,“姐夫,你是不是找死呢?啧,我这就要当舅舅了,是不是年少有为?”
季杏棠喝了口水差点把自己活活呛死,大张着嘴咳了好几口,放下茶盅说,“你有的哪门子为?”
卢瑾郎嘻嘻的笑,“你知道我爸爸的厉害了吧,你要是再敢吓唬我,我就告诉他老人家你嫖过娼。”
大夫到了,表面上来给季杏棠看看伤筋动骨没有,实际是找来给瑾娘把脉的。等大夫出来的时候,卢洽卿脸上忍得紧,耳朵根到脖子却全憋红,喜脉、喜脉,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有了喜脉,还是他家的姑娘。
卢夫人也不敢让瑾娘见他爹,一个大堂里静的诡异。良久湘姐说,“杏棠,给你岳父跪下。”
“啊?”季杏棠迟疑一声又敛了神色老实跪在卢洽卿面前。这不可能,两个人连手都没牵过,不知道瑾娘怀的谁的孩子,他怎么就成了孩子的爹。
湘姐又说,“你看,今个来就是商量婚事的,这生米又煮成熟饭,今天就把婚期定下,图个双喜临门不是。”
卢夫人也这般说,“都是早晚的事。”
季杏棠说能不能让瑾娘来,问问她的意思。卢洽卿狠瞪了他一眼,卢夫人忙把季杏棠扶了起来,说,“这孩子傻了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瑾娘掺和的地方,你别跪在这儿瞧瞧她去。”
季杏棠推门进来掩紧了门窗,瑾娘坐在桌边请他坐下。
两个人先是各自喝茶,季杏棠先问,“孩子的爸爸知道吗?”
瑾娘轻笑,“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这几天吐的厉害我才发觉不太对劲。”她突然给季杏棠跪下,季杏棠忙俯身让她起来,瑾娘摇着头说,“季大哥,有件事情还请你帮忙。”
这样让季杏棠很尴尬,他说,“有什么话起来都好说,你这样跪着,跪到天黑我也不会答应你任何事。”
瑾娘听他这么说才肯起身,她摸着肚子说,“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们……这个孩子该是……阿诺的。他是个医生也是一位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国家建立了苏维埃政权,他出身平民游历各个国家探索马克思主义和国际共产主义的真谛。我问他为什么要来中国,他说从五四运动开始这个国家就完全颠覆了发展历程,李大钊陈独秀的信仰让他向往……虽然说起来虚无缥缈,可是人要活的有信仰不是吗?所以……”
“你是赤的眼线”,季杏棠很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只是惊讶,士别三日,一个小家碧玉从外表到内心都活的有力量起来,可是这条路怕是比自己的路还不好走。
季杏棠结交过一些赤的,他们一身灰布长袍加黑色布鞋,戴着水獭皮帽子,再用镶着玳瑁的墨镜遮住眼睛,羊毛围巾围在下巴周围把自己裹住,以各种身份来无影去无踪地穿梭在蓝衣社、复兴社、CC系,这还单是他知道的中统军统调查局,还有他不知道的。上海的谍战比戏台上的热闹还要热闹,大街上的黄包车夫手里都攥着要命的机密,洗澡堂里的按摩师傅也拿捏着生死快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瑾娘是眼线之类的卧底分子。
瑾娘点点头,“季大哥,我信的过你。其实,回国前,我和阿诺坐飞机去了瑞京,在那里成为红色政木又的信仰者,我们一起宣读誓言,再到用火焚烧手册,看着那些跳跃的火苗,心里燃起的是革命烈火。”
说到这儿瑾娘有些激动了,季杏棠竖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她低调,“这个事情可不是太好办,且不说你瞒着你的家人能撑多久,孩子一生出来肯定是露馅的。你也知道明争暗斗风口浪尖,特工间谍防不胜防,通风报信这种事情……若是你这层身份暴露出去,连累的……”
“所以,我不会连累我的家人也不会连累你。”
“那我该怎么帮你?”
瑾娘粲然一笑,“娶我、地下室、电台。当初是我一厢情愿把你当做真命天子,你也是为了让我活下去才答应婚事,简单点说,我们可以做合约夫妻,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其他的事我慢慢告诉你……”
婚期定在四月。季杏棠从卢府出来以后,送湘姐和老头子回家。他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倒是庆幸多一些,可原先下定了决心和瑾娘好好过日子,一纸空约罢了,这下他又成了迷途羔羊。
第73章 乱人伦常
每天去白公馆看他,白啸泓像只狗一样突然扑过来,抱住他就不撒手,缠着他要吃香炒糯白果,季杏棠告诉他想吃东西就直接去找刘婶,她什么都会做。白啸泓又摇头,说想吃奇士糕,季杏棠想给他请一个会做西式糕点的师傅,一时没有物色到人。今天路过起士林给他捎带了两块。
季杏棠回去的时候,白啸泓正在客厅里和墨白玩,两人盘腿坐在地上,那些千奇百怪的提线木偶散了一地。白啸泓手指捏着线,嘴里说些奇怪的唱词,墨白嘻嘻哈哈地鼓掌,走进了才听清他在说三国,“呀锵锵!苍天既已生公瑾,尘世何须出孔明!”都是他在天桥底下听书和看露天皮影戏学来的。
看见季杏棠回来了,白啸泓满心欢喜地跑了过去,半拖着身体搂住腰往他怀里钻。墨白见他跑,他也跑,跑的跛脚不稳,扑上去猛撞住了季杏棠的小腿吱哇乱叫。
季杏棠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寒气,他笑着说,“哎呀,我身上这么凉,都先松开等我脱了外套好不好。”他举起手里包装精美的纸盒,“谁要的奇士糕?”
白啸泓仰面看他,立马站直了接过盒子,季杏棠这才脱身。再一看白啸泓就穿着马甲罩着白衬衫,一条黑色条纹西裤,脚踝还露在外面,季杏棠问,“袜子也不穿,你冷不冷?”
白啸泓摇头,“不冷,玩的可热了。”说罢,又低头吃蛋糕。
季杏棠看着茶几上那一盆红的热烈的凤尾花,羽毛状的花穗很漂亮,他问,“哪儿来的花?”
白啸泓捧着花盆递给了他,“我在院子里摘的,好看,给你。”
四月份天气晴好,季杏棠结婚了。新房是萨坡赛路上的一幢三层洋房,和杜家老宅距离有些近。这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这座房子有一处地下室,对无线电波信号和私密条件要求极高,是季杏棠花高价钱请人建的。说是储存金银珠宝的地方,实则有电台和许多秘密的文档资料。除了保证瑾娘的安全,季杏棠能帮的也只有这些,瑾娘说她会抓紧时间和统一战线的同 志取得全方位的联系,以季太太的身份做伪装出入许多场所,暴露的机会很小,等时机成熟说不定就要离开上海了。
这年夏天,浦东的高桥镇爆发了瘟疫,新闻报道是猪瘟,整个乡下的猪养殖业几乎全部瘫痪。好在不是感染人的瘟疫,但也不容小觑,老人孩子病弱者或者不注意预防也容易感染。
季杏棠的娘死于瘟疫,白啸泓的爹娘都死于瘟疫,所以这两个字简直是一生的噩梦。季杏棠提前订购了一批痧药水,准备去浦东视察情况。瑾娘说要陪他一起去,季杏棠推脱她一个孕妇免疫力差不让她跟去。
季杏棠先是走访了一些养殖场的场主,一个场主满脸愁云地告诉他疫情很是严重,养殖场每天都有大批的猪被拉去集体火烧,损失数以万计,好在现在还没有人感染。季杏棠就找了个简易的客栈住了下来看情况,等过几天他再去问的时候,这场主有些喜笑颜开地告诉他,今天来了一位贵客,奇怪着哩,他说要买下所有的病猪。
季杏棠也是头一次听这奇事,好奇地问了两句。那场主说,金主也不是要买猪,而是买猪鬃,拿那些柔韧且硬的毛去大批生产军用枪刷。现在爆发瘟疫,凡是牵扯到猪的全都掉价,且不说猪肉市场本身瘫痪,猪身上其他物件也不值钱。以前合作的毛刷商人也都趁机压价,可这位金主说,可以按比其他商家高的价格收购猪鬃,他们有专门的消毒工场,瘟疫根本不受影响,价格好商量。
季杏棠跟着场主去见了这金主。
映入季杏棠眼帘的是一个年轻人。他上面穿着中式的白色加绒套衫,下面是一条白色的条绒裤子,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虽是完全的西式打扮,但全身都是温润的书生气,季杏棠给他定义是个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