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拾遗录 第80章

可等那人抬起来头,季杏棠已然惊愕,不是别个,是若玉!

那人看见季杏棠也有一瞬间的惊愕,但那一抹诧异很快就从他脸上消失。

季杏棠满脸着急神色,惊讶、欣喜、担忧、愧疚、自责各种复杂的情感合成一把刀,刀刃直直的扎向他的心脏,声音都哽咽的厉害,“梓轩?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站起来,拍了拍套衫下摆,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有股冷意却很熟悉。

倒了呛又过了变声期若玉的嗓子虽有些晦暗低哑,却还是正常语调绝非这般阴沉。但这张脸他怎么会不认得。季杏棠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语气中都带些恳求的意味,可还是忍不住抓住他的胳膊轻微颤抖,“怎么会认错人呢?这两年你去哪儿了,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清楚,啊?梓轩。”

那人面无表情,他不承认自己是什么梓轩,“先生,我不是你所谓的梓轩,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今天来这儿和场主谈生意,不知你是何意?是想公平竞争?还是有意掺合?”

不是,这个人太冷漠了。

或者他太讨厌自己,不想和自己再有什么纠葛。

季杏棠先控制住了冲动,“不好意思,我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你们谈……”

季杏棠松了口,那人才坐回原位。场主先前还庆幸两人相识,这会儿又看不出苗头,当是季杏棠认错人了,出来缓和尴尬氛围,“这位季先生是为探看疫情来的,别无他意,明先生不要介意。”

这位明先生没有多言。

真让人纳闷。他一鼻一眼和若玉不差半分。季杏棠仔细观察他的言谈举止,他语调有些压迫感,有着久经商场的老成,又极其老谋深算,咄咄逼人的话也让人感到合情合理。季杏棠不知道若玉这两年干了什么,难不成他改名换姓做生意去了?

等两人谈完了,场主要送客。明先生拿起桌上的礼帽扣在头上,走到季杏棠跟前停了下来,他微笑道,“相识与否,季先生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看,似乎不太礼貌。”

“明先生!”季杏棠叫住了他,他走到门口回头一望,没有一点若玉的孩子气,看着熟悉的人完全变了气质。季杏棠哽住,“抱、抱歉。”

明先生从高桥镇回了法租界,萨坡赛路135弄,杜家老宅。

杜子明正在亭寰阆苑里浇花,他最喜欢摆弄这些花草,尤其是夏天花盛。明先生出现在他身后给他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附耳说道,“事情已经办妥了,只不过......我遇见了季先生。”

杜子明停了一刻又继续浇水,“哦,怎么说,吃惊至极?”

明先生的中文很流畅,“是很吃惊,他把我当成了殷先生。”

杜子明含蓄地笑了,掏出手巾擦拭单脚架金丝眼镜,他的双眼皮很深看着很和善,声音十分虚弱,“山寺君,推我进屋去,我想喝些酒。”

进了屋子,山寺幸托抱起杜子明把他放到了沙发上,他的体虚症状很严重,刚坐到沙发上,冷汗就浸湿了衣领,山寺幸给他倒了一杯盐水,“晚上再喝酒。”

若玉站在门口,他看见山寺幸和自己一般模样已然不觉得奇怪,这个东瀛来的日本医生很邪门,自己从他那里学的本事似乎都有些歪门邪道的性质。若玉无意中见过他的样子,整张脸都被烧伤没有完肤狰狞又丑陋,这就是砚台本来的样子,所以他的皮面总要干净体面。

一座古旧的老宅,两个畸形病态的人。

渡部寺律一死,杜子明就把若玉弄回来秘密圈禁起来,所以他已经一年半载没有出过这宅子,一个天生有病靠喝酒吃鸦片酊提精神的白无常、一个丑陋无比弄权谋私又冷漠寡言的无相人,若玉和他们在一起也活的不人不鬼。他不能出去又不准别个碰他,很久没有理发,任由柔韧黑亮的头发疯长到腰际,徒增了三千烦恼丝。

那兔儿攀着若玉的手臂拱鼻子,看见他站在门口,杜子明笑着摆手让他进来,若玉就走了过去坐在他身旁。

杜子明在瓷碟里捏了一块果脯递到若玉嘴边,若玉不理低头给兔子顺毛。杜子明把果脯放了回去,擦了手,手指撩起若玉垂在脸颊的一缕长发轻掖到他耳后,骨节不小心碰着他的脸,这手指在大夏天没有一点温度,若玉像触了不干净的东西突然偏了头,冷清清说,“别碰我。”

杜子明推了推眼镜,脸上没有明显的笑容,却又实在轻笑了一声,他和声和气地说,“这身衣服是你第一次来我这儿的时候阿棠差人做的,现在长得很高,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明天让人给你量了尺寸再做一套。”

若玉说,“不用了,香云纱穿在身上是凉爽,可花了你的钱就灼人。”

杜子明说,“你的吃穿用度都是花我的钱,也未曾见你穿肠烂肚体无完肤。做一件新衣裳怎么就灼了你?”

若玉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澄明干净,一字字告诉他,“这件衣裳是许大哥送给季哥的,别的比不上。”

杜子明喝了口盐水,淡淡说,“看不上不要便是”,他兀自说道,“我原想你跟着阿棠长大,待人温良友善,可任我百般亲近,你也不曾给过好颜色......”

若玉打断了他平缓的语调,知道他经不起气恼,若玉说话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感情,“只要你喜欢,我能每天都在这儿给你擦棺材。”

杜子明只当他是个孩子,“渡部明臣一直想让你去陪他的父亲,你出了宅子,他就会想方设法的要你的命,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让你出去。”

渡部明臣那个变态,在自己的父亲醉酒投井后,杀了他的继母和小妹,把那躯体掏空,只剩下美丽的皮囊,再往里面浸满了丹砂和各种化工药水,将她们打扮的明媚鲜妍作为父亲最喜欢的敛葬品。不是杜子明,他自己也要这样去死了。

若玉又垂下头,他习惯性地把脸藏在长发后面,“以前你们那我娘要挟我,现在无牵无挂,要死便死,好过在你这儿活受罪。”

若玉绝没在杜子明身边吃半点苦头,就连送给他的兔儿,脖子上都挂着精雕细琢的玛瑙珠。可是他心里憋屈,砚台就是山寺幸,杜子明是他的帮凶。若玉不再理会他,回到屋子里磨玉珠儿。他自己把玉佩砸碎成大小不一的四块,全不见龙飞凤舞,砸碎了他又很后悔,于是平日里就用砂条和打磨机把那碎玉磨成圆润珠子,因为他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这件东西本来就该是他自己的。

殷王府娶了一位漂亮福晋,本家姓洛名芙蕖。可是谁都知道这是殷王爷为报恩师的情谊赠的施舍,福晋多年无子,便去观音殿求子,时值匪寇横行,幸得身边有侍卫在,就如同戏本里的俗套故事,一劫波一情缘,福晋多年长闺孤寂,便和其中一个舍身为她的侍卫相好去了。整个满清颓败之际,殷王爷为皇室的事情心里憔悴,王府的管家又发现福晋与侍卫偷情的事,东窗事发后,两人便害死了管家。福晋怕再有什么事端牵扯到侍卫,给他备了金银细软让他逃命去了,还有一块龙凤呈祥的玉佩成了信物。侍卫离开后,福晋发现自己怀了孽胎,再后来清王朝败了王府破落了报应到了。若玉就是那孽胎,他压根不是什么皇室遗孤,和殷王府没有丁点关系;他娘作孽害死的管家不是别个,就是季杏棠的爹;他的亲爹也不是别人,他叫穆如松,穆柯的亲爹。

若玉常在想这都是因果循环、是报应。季杏棠心里惦记着那口棺材的薄恩,全心地对若玉好,可是他要报答的是殷梓轩不是穆梓轩,穆梓轩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可是若玉理所应当地享受季杏棠的好,心里没有任何愧疚,然后报应就来了。一开始若玉说什么都不会信的,可是他娘亲口告诉他这玉佩的来历,还说让他去找自己的亲爹认祖归宗,这可真是让他活生生唱了一出乱人伦常的好戏!

悬崖勒马悔过不及,若玉是不敢再和穆柯有什么纠缠,可是他又哪来的脸面去找季杏棠,老天爷可还能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若玉心底咝咝地冒着冷气,大概和阴曹地府的温度没什么差别了,现在他无依无傍生无可恋理当下地狱,可是有人拦着他的黄泉路,偏生不让他如意,就连和酒吞大烟膏子都没能要他的命,时候不到,阎王爷不收。

第74章 走出樊笼

阴霾的天空露出一剑鱼肚白,院子里的花木淡赭色的叶子总是飘摇欲坠的姿态,亭寰阆苑里的花种大都被秋菊取代了。若玉看见杜子明独自坐在轮椅上,走进了一瞧,他面前有一个木制的几案,上面摆着一个青釉瓷器,还有些新采摘的带着些清晨雾露的金菊。

杜子明把腿上的软绵被掖紧了,从衣兜口袋里掏出一朵微蔫的红梅,捧了若玉的手交给他,“麻烦你去院子里帮我折一支梅来,这个骨朵的。”

若玉伸掌看了看,这种梅低枝处刚吐了骨朵,开花的枝在高处。“还要针松和竹子吗?”

杜子明微微一笑,“也好,这般配做君子聚了。”

早晨杜子明在阆苑里插花,吃过早饭他要去擦棺材。若玉对杜子明不怜悯亦不憎恨,只是瞧他行动不便每天替他擦棺材。杜子明就在轮椅上坐着雕刻木块,半晌看出是一只鸟雀,现在他正拿着刻刀精雕细琢鸟爪,末了吹一口气,木屑在眼前纷扬,他转头对若玉说,“帮我把油墨拿来吧。”

若玉就进书房搬了一个方桌,提了油彩筒,递给他毛笔,又去盛了罐水,接着擦棺材。

杜子明往那鸟眼上点了一笔褐亮,画好栖枝的鸟雀就晾在架子上,打量一会儿不再看了。他转着倚轮走到若玉身边,“不用擦了,本来掸一掸灰尘就好,过来陪我说会儿话。”

若玉就在廊前的石阶上坐下了,小兔子朝这边奔来,一下蹦到了他怀里。若玉把兔儿放进了杜子明怀里,那本是他取暖的兔子,然后僵尸一样直挺着身体站在杜子明面前,杜子明笑着说,“你低些。”

若玉稍俯了身,杜子明把鼻梁上的金丝边眼睛摘下来架到他鼻梁上,又拂了拂他的头发,“怎么长的这样长,剪了去,打理起来很麻烦。”

若玉往后撤了一步,“给我这个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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