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水落石出
那夜穆柯最终没有等到“季杏棠”,这倒不算是什么大事了,因为家里来了一个叫渡部明臣的日本人,指名道姓要找殷梓轩。
季杏棠还不知道白啸泓命悬一线的消息,心念着苏少九把他放了立马送他和墨白去香港。
杜子明坐在廊下读小说,墨白追着兔子蹦跳着到他跟前,站稳了搓着冰凉的小脸,忽然低头指着他的书大叫,“butter!在美国大家都叫我butter!”
杜子明脸色苍白,笑起来都显得虚弱,他轻轻抓过墨白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谁给你取得名字?”
墨白侧歪着脚往他怀里一靠,有些失落地嘟着嘴,“是白先生,他说我是吃butter长大的。”说完他更伤心了,从小都是白啸泓带着他玩,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白啸泓了,他睁大了眼睛问道,“爸爸说他很快就回来了是吗?”
杜子明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该是不久就回来了。”
季杏棠收拾好行李要离开,单是二人把自己迷晕弄到这里来就让人不寒而栗,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深究了。季杏棠提着藤条箱,向墨白招招手,墨白跑过去用胳膊圈住了他,季杏棠牵住他的手走到杜子明跟前,“天保哥,这两天让你多费心,山寺先生照顾你还来不及,我们就不添麻烦了,你多保重……”
杜子明半阖了眼睛,脖颈后仰,神色睡着了一般平静,仿佛没有在听季杏棠说话。季杏棠低头对墨白说,“我们要走了,和叔叔说再见。”
墨白有些不情愿走,季杏棠攥着他的手转身离开,走到亭廊上站住了脚。杜子明在后面看着,周围的一切被薄雪覆盖,过了这个四角亭就出了门……季杏棠终是滞住了脚步缓缓转身,提高了声音对他说,“天保哥,那些酒我在地窖放着贵贱不等,独有一壶花雕,我和大哥一起酿给你的。”
季杏棠笑着吐出一口雾气,“到今天,十年陈。”
两个人对视着,四周都死寂起来,一点风声都没有。良久,杜子明转过轮椅,留个背影给他,这样的道别仓促且仓惶,不忍直视。直到山寺幸推着杜子明进屋去,季杏棠环视一遭四周出了门。
山寺幸把那坛花雕从众多洋酒里取出来,摘了塞子,瓦罐里溢出甘香醇厚的气息。山寺幸把姜丝和枸杞子放进酒里,温上一温,倒一碗递给杜子明。杜子明并没有表现太多的落寞,只是把瓷碗放在唇边,是在嗅,他对山寺幸说,“阿棠十七岁给我酿的酒。”
山寺幸说,“乙丑年开春。”
杜子明抿着嘴笑了笑,一口也没有喝。
中午日影罩了一层冷灰色阴翳。
鸦片酊已经靠不住了,杜子明躺在铺垫软暖的罗汉床上,露出一只胳膊,让山寺幸给他扎吗啡。杜子明瘦骨嶙峋的胳膊上还有昨日留下的紫色针孔。山寺幸抓着他腕骨突出的手腕有些犹豫,“长期下去会肌肉萎缩,到时候针都扎不下去。”
杜子明从他手里拿过注射器,舒展了胳膊,颤抖着用针尖挑破了自己的皮肤。山寺幸只好替他做,正当他要下针,若玉从外面闯了进来。
杜子明一晃神以为季杏棠回来了,胸口一紧,再一想是若玉。他收回胳膊捋下袖子,“你怎么来了?”
若玉直截了当地说,“白啸泓被苏少九打成残废,苏少九要活埋了他,今晚西郊乱葬岗,你能不能私下找人去救他?”
杜子明听罢面无表情,若玉的固执真是让他头疼。他当初让若玉去二人身边卧底,就是为了弄到白啸泓的罪证,等时机成熟就揭露出来把白啸泓送到会审公廨去审判,列强领事轮流陪审一定会把他拉去枪毙,这就是他求之不得的结果,为什么要救他一命?他淡淡说,“梓轩,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是阿棠,你难道不可以派人去救?”
若玉说,“之前季哥为了开新社把他手下的人暗自遣散,白啸泓的手下又都被你控制,我怎么派人去救?况且他是故意透露消息给我。”若玉想着今夜无论如何也要缠住苏少九,再找人去救白啸泓,他没有办法才来找杜子明。
杜子明长吁了一口气,“梓轩,是啸泓把你绑到上海,不然你在北平早成了红伶,拜个名师,再不济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不是他,你也不会染上毒瘾毁了嗓子。而且,他背地里做的就是遭天谴的勾当,自作孽不可活。你也不用担心阿棠受不住,他还有墨白要抚养,就算是伤心也是一时的,习惯后一切都好。”
若玉从来不是宽宏大度心怀慈悲的人,甚至骄矜自傲尖酸刻薄,他自然恨白啸泓,可除此之外他又能为季杏棠做些什么?若玉想到这儿忍不住湿了眼睛,他又蹲下去雌伏在杜子明跟前,“天保哥……穆家也要遭殃了,看在挽香姐的面子上,你能不能帮帮他们……苏少九要下手谋财害命……”
“挽香……挽香”,杜子明闭着眼后仰倚在靠枕上,冷不防抬手在空中抓了一下,若玉立马伸出手让他握住。杜子明气若游丝地苦笑,“挽香?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我同父同母、父亲遗腹的亲妹妹,还是杜金明逼 奸 寡嫂弄出的孽胎?我怎么看她的面子?”
若玉瞪大了眼睛,两颗泪珠子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的手心立马浸出了冷汗,原来如此。“再……再怎么说……挽香姐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杜子明的娘生了三个闺女,爹日盼夜盼才有这么一个儿子。可惜娘怀他的时候帮会之风正盛,盛到手足相残六亲不认。杜金明联合了仇家迫害自己的亲哥,还不是刀落头断般利索,反而是叫他受着瘫痪在床、口不能言的折磨。夫人动了胎气,第八个月生下了杜子明,俗说七活八不活,产婆接生出来都以为是死胎,可他偏就靠着一口气活了下来。他记得很清楚,爹死在一个蝉鸣闷躁的夏季。娘进了屋子,杜金明后脚就跟了过去,当着爹的面强 暴了娘,娘嘶叫挣扎,爹表情狰狞痛苦,却动弹不得哑不能言,只能嘴里不住的咳血,最后咳嗽声也没了,就那么眼睁睁被气死了。给爹敛完丧事娘不甘受辱上吊自尽,被救下后又查出了喜脉,这才生下了杜挽香,挽香两岁断奶,他就再也没了娘。
这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噩梦,杜子明经常神情虚晃,心想回到那一天,他站起来拿着刀砍死了杜金明,而不是怯懦地躲在窗后被吓得哆嗦。这算什么亲叔叔,害得他天生羸弱家破人亡,寄人篱下因为一个名字受尽白眼。不仅如此,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把他的姊妹全当成交易品拿去联姻。杜金明见缝插针唯利是图,让大姐嫁给糟老头子,那人年老貌丑,害得她抑郁寡欢不治身亡;二姐嫁给警察厅长,那畜生好色好赌还经常动手打人;三姐嫁给纨绔少爷,她本来喝过洋墨水有心上人,硬是给耗成风流放荡的交际花。
杜子明给若玉揩了眼泪,温声说,“我不会害她,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你来求我又有什么用?别哭。”
山寺幸站在一旁,杜子明伸出苍白枯瘦的一只手,眼睛先是半睁半闭,尔后全睁开露出清澈诚恳的眼神,没有一丝倦怠很有生机。他喜欢杜子明这样看他,不过也只是一瞬间。杜子明说,“山寺君,带我去睡觉,不打针撑不住了,困乏的很。”
山寺幸俯身托抱起杜子明去了厢房。把他放在床上,脱了他极显臃肿的外套,待他露出单薄的身体,抱着他把他暖热。山寺幸的前胸紧贴着他的后背,他感觉的到最近他的心跳都变缓了,缓的不像话,“还是不要扎吗啡了,后劲太大你受不住。”
杜子明瑟缩一下低低笑了一声,“现在睁开眼撑不过两个时辰,我总不能一直睡着。况且睡着了冷,全身都冷,冰沉沉的难受,你总不能一直抱着我。”
杜子明实在乏了,发出浅浅的鼻音,“打个盹……”
“我……”山寺幸发出异样的声息,“能”字他说不出口。他想要的是个取暖的东西,是猫是狗是兔子,可他偏偏是个人,是人就会有罪恶,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但还是会忍不住,趁他睡着,猥琐地跪在床脚捉了他软绵的脚掌放在自己胯下,只是用脚心很轻的搓蹭几下。原来他睡着也会冷的难受,山寺幸羞愧地搂紧了他,又觉得太用力会勒的他喘不过气,只是把手搭在他胸前,轻轻一动,被窝里药酚药酊和酒的气味扑了满面。
这晚,苏少九很平静,枕着若玉的胳膊躺在新布置的床上,蹭着他的发梢,把他襟前的扣子解开又系上,如此反复,又扣住他的手指头掏心窝子说,“哥,我想我娘了。”
若玉没说话,握住他的手。苏少九抓住一小截手指放在手心里摸了摸,他喜欢这种触感似的,把十个手指头摸了个遍,又搓了一遍。还不够一样又去摸虎口。若玉被摸的有些不自在,抽出手放在他脸拍了拍,“别摸了,往后都安稳了,睡罢。”
第92章 身份暴露
过了这一夜整个上海滩风云骤变,严肇龄跑去了香港,白啸泓先是通匪尔后越狱潜逃成了重金悬赏的通缉犯,帮会势力整个拢回到老头子手里,而不绝于耳的消息是他有勾结日本人的心思。
苏少九在上海待了小半年,一来为了处理一些人脉关系;二来答应过“季杏棠”自己不会出手,白啸泓是死是活看他的命数,可他要是真的没死他心里还有点膈应。
转眼孟夏,苏少九带着若玉回了浙江,丝毫不避嫌地让他住进了督军府。到了自己的地盘,苏少九总揽一省的军政大权,他有些后悔枪毙了那个老督办,以至于他忙的焦头烂额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若玉在这里无事可做倒落得清闲,又觉得不自在。这督军府里除了他和苏少九,还有苏少宁,还有苏其正留下的五六个姨太。
这天晚上苏少九回来的格外早,他大步跨进屋子,在厅堂正中央就看见苏少宁躺在弥勒榻上抽鸦片。他怀里搂着个衣衫半褪半掩的女人,正偎在他怀里烧烟泡;身后站着两个通房丫头一个摇着蒲扇,一个往他嘴里丢葡萄。正眯着眼快活,看见了苏少九,苏少宁猛地弹坐起来,怀里的女人也赤着脚退到一边。
他确实害怕,眼看着苏少九剁了他亲爹,他就害怕。
苏少九此刻没有什么敌意,在他眼里对方就是个窝囊废,瘸着腿也不耽误吃喝玩乐的窝囊废。苏少九叉着腿坐在榻上,抓了紫檀桌上的烟灯把玩。
苏少宁简直想向基督祷告,他小心翼翼把胳膊搭在小桌子,笑着说,“嵌金的景泰蓝,喜欢你就拿去。”
苏少九哼笑一下,“我又不吸这个东西,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苏少宁略显局促不安地垂下头,把眼睛眯成狭长的一条缝,又抬头讨好地看着他,“少九,你看哥哥现在这幅样子实在碍眼,不如、不如这老宅留给你,我出去独立门户。”
苏少九突然抓了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和善笑道,“哥,你从小在这里长大,出去住怎么能习惯呢?爹的那些女人多少年没再给苏家添丁,这世上最亲的难道不是我们兄弟二人?你想和我分家,我可不想。”
苏少宁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才不想和苏少九做亲兄弟,当初苏其正把他接回家,他可没少嘲讽这个娼妓之子,说不准哪天他翻起旧账就把自己剁了。
苏少九说,“哥,我给你找了个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