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之人 第42章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江衢郡城时的感觉,那时,目所能及之处鳞次栉比的街道,和那排排整整的青石板,带给他这个第一次出芒砀山的孩子的震撼与冲击,如今已经随着时间的消损而淡去了。

也许是他看到了这繁华下的不尽人意,也许是他压根就不爱这繁华,如今,古骜只是神色不动地穿行在郡城的街道之中,并无街上行人引颈观望之态。

他依稀还记得沿街的路,一路走着,也一路顺着问了去,清单上的物品需要在哪里采购,古骜渐渐心中有了数。正好路过城西,只见有一栋华贵非常的楼宇撞入眼帘,外墙贝阙珠宫,其顶碧瓦朱甍,而内里更是雕栏画栋,富丽堂皇。古骜仰目望去,只见“披香楼”三个字高悬匾额,一时间不禁心下哂然: “这便是田榕说的金屋罢!我还当是个什么神仙去处,引得他自从那晚客栈偷跑去了一次,便又是想买锦衣,又是想买玉,折腾出那样大的动静。如今一看,原来这‘金屋’就是披香楼,也不过庸脂俗粉而已,与天下灭人心志之处并无二致。”

古骜这一哂,哂得不仅仅是田榕,倒是将无数因为江衢富美丰饶而沉溺于此的游子都哂了一番。里面歌舞升平之声还在继续,游子们醉在富贵乡里早忘了云游四海的初衷,古骜却已经形色匆匆地离开了。

有时,富贵之气再扑鼻,也并不能引得不留恋它的人驻足,古骜只是跟着清单之上的品类所指,沿街一个接一个购置所需。

在将近傍晚之时,古骜便买好了清单上所有物品,因东西太多,双手无法拿下,古骜便又在街上打听着,寻人雇了一架马车,这才载着这些拜师礼中需要奉上的‘玉圭金臬’回了山云书院。

推开舍门,只见里面亮了一盏明灯,正是田榕正坐在案台边,挑灯看那本《阴阳策》。见古骜进来了,他这才抬起头,道:“骜兄,你回的好晚,吃过饭了么?”

古骜点了点头:“路上吃过两个饼。”

田榕笑道:“那一定是饿了,适才有人来送饭,我为你留了一份,在那边食盒里,你快吃了罢。”

古骜点了点头,道:“多谢你。”

“今天骜兄一天都在置办东西?”田榕问道。

古骜摇了摇头:“没有,我早晨遇见你后,去了山下的陈家村。”

“……那是什么地方?”田榕好奇地问道。

古骜叹了口气,道“那地方聘不到夫子,尤为可悲可悯……我今日下山,方知道我等寒门着这般身艰,山下的陈村,原来竟连一个塾师也无。”

说罢,古骜撩袍坐了下来,伸手自己倒了杯水在茶盏中。奔波了一天,喝了一盅热茶,终于喘上了一口气。田榕见状,忙走上前去,将留好的饭从食盒中取出,端给了古骜,筷子也备好了。古骜看了一眼田榕,心下笑道:“如今他倒是又乖巧起来,讨人喜欢。”

可又在心中叹了口气:“然对于他,我还尚未有能令他心悦诚服追随我之法呀……”

随即又想到:“得了上一次的教训,也算学到了些东西。田榕与我既然是一体,我们二人便该步调一致,两人同舟共济,不生外心才好。我之前做事,总不告知于他,认为每人照顾好自己即可,但其实并非如此。今日之事,对田榕也有所警示,我得对他说一说。

思及此处,古骜便打算把今日自己下山之事经过陈村施教的事告诉田榕: “今日有位老伯请我去陈家村看看……还说请我当塾师,我这才知道寒门处处的不易。”

田榕之前下山去郡城多,也算见多识广,寒门请师不易他是知道的,如今见古骜如此说,田榕心下有些摸不准古骜的意思,便只得随声附和着:“是呢。我听说寒门都不易请塾师,只因寒门无路通天,所以屡遭厌弃。”

古骜闻言,微微一愣,他没想到原来自己今日才知道的事,原来田榕一早就知道了,见田榕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便力图引导他道:“正是如此呢,我等亦是寒门,寒门该助寒门,否则若又发生‘议政堂’那样的‘妄诬之事’,没有山云子先生和廖公子相助,我等又如何自处?助寒门就是助自己,我准备从今日起,若得了空,便下山为他们启蒙。那些夫子瞧不起他们,我却不能如此。”

田榕听在心里,不由得一凛,古骜口中一声“议政堂”,又一声“妄诬之事”,话音未落,田榕便被牵起了情绪,那股不甘受辱的愤恨之情也随之被唤醒,他原本是对事不关己的弱者漠不关心的性子,可如今听古骜说到了他心中的痛处,田榕也不禁心道:“我怎么以前就没想到呢?寒门请不到塾师,这些事情,我过耳而忘,骜兄却能知道我们应该帮谁,不该帮谁,以后有事,我要多讲给骜兄听,骜兄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主心骨了。”

便道:“那敢情是好!”

而古骜这时候也想:“我与田榕一道来山云书院,关于寒门这件事倒是田榕比我先知道了,看来我探听消息的确不如他,之前他打听出的那金屋也是,不过就进出客栈一会儿的功夫,他便连金屋坐落何处,价格几许,何服入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如今每日学书,哪有那么多时间四处打听?他这点若是以后能为我所用,成为我的耳目就好了……”

第37章

这时候古骜正用膳间,田榕忽然道:“想起来了,适才有位老妇,来给你送了一封信,说是怀公子的。”

古骜道:“喔?在哪里?”

田榕起身将信拿给古骜,古骜抖开信,只见是一块裁剪方正的绢布,其上字迹潦草疏散:

“古兄勋启:方闻院首将收关门之徒,正乃古兄,可喜可贺!然弟有一言,不吐不快。如今天下才子俊杰虽誉声日高,然法理不循,礼乐崩坏百余年矣,当此之世,正当龙潜于野,静学默思,以待有为也。今骜兄不乐入仕,而乐入学,弟心甚慰。”

古骜读完,便立即在案台前秉烛回了信,出门招徕一个书院的小仆给怀歆送了去:“立志于天下者何必从于庙堂?哪里不是安心处?何处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今幸得机缘,日后愿与怀兄同勉,增益其所不能。”

送了信,古骜也想到了什么,回房与田榕道:“你我现今拜了师,写一封信回田家庄罢,给家里报个喜。”

田榕道:“我也正是如此想呢,但我文采不佳,古兄斐然成章,不如你帮我写嘛?”

古骜点了点头,也不跟田榕客气,便道:“好。”

提笔落毫,古骜立即写好了回去的家书,家书中特别请田家长子田松将信看完后念给古贲。收好了绢布,系在小袋里,两人商议着:“明日一早,便令人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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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清早,古骜着人送了信,便去竹林见怀歆,怀歆一看见古骜,就坐在大石上笑道:“骜兄,议政堂之事,真是因祸得福了。我之前看见云公子慌慌张张跑过去,还有些担心你,可惜我身不遂,不能近人多拥挤之处,否则我也想去一睹古兄的风采呢!”

古骜闻言,见怀歆原本青白的虚弱面容上,似乎漏出一丝神采,便不禁勾唇道:“怀兄,你这是揶揄我呀!”

怀歆笑而不语。那天议政堂的事他听说了,古骜如何为人,自己从前果然没有看错,只是却看漏了一点……

古骜质朴鲁直,虽然一眼看去,似乎总给人一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过刚易折之忧,但实际却并非如此。之前情况如何恶劣,云公子误解他,同舍人田某出卖他,山云书院的世家子排挤他,齐老爷甚至想以此污其师门……可就是这么多的不堪,经过古骜腾挪,却居然一一化解开了。

怀歆也由此知道,古骜身上,除了一个‘坚’字,还有一个‘忍’字。若是古骜之前便因为云公子的误解,同舍人田某的出卖,而大发雷霆,或者竭力自辩,以致于裂痕先存,那议政堂之事,如何能在人心中生出石破天惊,疾风骤转之撼?

有德之人,天必佑之。难道,说的就是这种?

怀歆不禁暗自思量。

云卬昨日来给自己送饭的时候,那神色怀歆可看得清清楚楚,经此一役,古骜非但没有四面楚歌焦头烂额,而且还同时得到了云卬的倾心,廖去疾的惫懈,田榕的感恩,山云子先生的相救,书院众多夫子士人的注目……

原来只知古骜锋芒毕露,如今看来,他竟还有一张福相啊!

也许是这些日子的陪伴,让怀歆真的将古骜看成了知己;也许是古骜风骨具佳,令自己感佩,如今怀歆倒真心诚意为古骜打算考虑起将来来。

既然能成为山云子的学生,入仕倒不难,难的是今后如何办……一旦入了山云书院院首弟子的名册,四海世家甚至京城那边,都会争相拉拢。怀歆倒不怕古骜屈于权贵之威,只是怕古骜今后被如此一捧,生出一股傲气,倒丢了原本的坚毅质朴了。

怀歆不知道为什么,倏地就生出这样一种担忧……他觉得古骜似乎从小太顺了,这样下去总有些令人心悬,这才提笔写下了“潜龙勿用”的贺信,表面恭贺,实则警醒,也不知道古骜看懂了没有。

怀歆抬目,看了面前的古骜一眼,见古骜眨了眨眼望向自己,不禁心下自道:“……唉,看懂又如何,不看懂又如何?看懂的自然看得懂,看不懂的自然看不懂。我已尽朋友之谊,后面的事,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怀歆不知道的是,古骜从小就在夫子简璞的重压之下长大,肩上能承受的羞辱多,背上能背的赞誉更多……怀歆如今才看出古骜心性之中根结所在,可简璞却早已在与古骜初次见面的田家家塾中,喝斥田松:“不忠不孝,天下人皆管得,何况是我”之时,便洞幽烛远,看得一清二楚,经过这几年的雷霆手段锻炼铸造,早把古骜压出了一条金刚的脊梁。

见怀歆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古骜便道:“昨信收悉,依照怀兄之意,如今不是有为之时?”

“果乃古兄,不负我望”怀歆在心下一笑,嘴上亦道:“确然不是。”

古骜虽然大抵也能猜到怀歆想说什么,可还是希望能听到他亲言的见解,便问:“为何?”

怀歆道:“……君不君,臣不臣。天子以爵位市天下久矣,不以神器为重,却以利诱世家。如此世风,何能尽古兄之才学?”

古骜明白怀歆话外之意,也道:“怀兄过奖了。我哪里有什么才,不过屈蠖求伸而已。”

怀歆虚起眼睛,幽幽点了点头:“……正是。”

“怀兄真乃诤友。”

“不敢,只不过不敢忘一颗为友谋忠的清明心罢了。”

这日古骜陪着怀歆又聊了一会儿,见日头上了天,便告别了怀歆。又从昨日的原路下了山,来到陈村门口,照着老者当时的举动,敲锣打鼓了一阵,这才自己走到了陈家村村塾。

典不识第一个来的,厚重的脚步声震天动地,竟跑的气喘如牛,那推门的力道几乎一下将门板拆掉:“……你……竟还是个守诺的!没跑!”

古骜站在室中静看着典不识,道:“怎么,以为我今日不会来了?”

典不识嘿嘿地笑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我倒是盼你来!”说着又看了一眼古骜:“……可我又怕你不来呀!”

古骜也笑道:“为何怕我不来?”

“从前的夫子,可不是都是如此么?何况,你不住在村里,又没有给你束脩,你与陈伯之约,不过是约于口而已。”

“为人难道不该金口玉言,一诺千金?”古骜扬眉道。

见古骜如此说,典不识不由得想到了自己那个满身豪侠之气的父亲,不禁慨然叹道:“正该如此!可是世人都不是这样啊!”

“你昨日也说了,我与山上那些人不一样……”古骜好笑地看典不识,故意撩拨他:“怎么又把我与他们混为一谈?”

典不识丝毫没发现古骜的揶揄之意,忙抬起厚掌拍脑道:“该打!该打!你与他们的确不一样!”

原来这日,典不识早早就用古骜所赠的安置资财,给他弟妹买了羊奶喝,还用猎物换了米,一大早便做好了饭菜,给弟妹装在小木盒子里,带着他们去陈婶家去了,求她帮忙照看孩子。

走到门口,却遇见了陈婶家侄子,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那陈婶侄子一见典不识气势汹汹地背着竹篓来了,满脸凶神恶煞,虎步生风,不由得吓面如土色,满目畏惧。

扫了一眼陈婶的侄子,典不识一见这种胆小模样就心烦,这时便用鼻子出了一股气。

典不识自己不知,他一心烦,浓眉随之一皱,更显出凶相可怖来。那陈婶侄子见了,离着典不识五丈来远的时候,就开始瑟缩发抖。典不识看在眼里,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抄起一个近处的木棍便要打上去,刚举起手,那陈婶的侄子便吓的拔腿就跑了,一边跑还一边鬼哭狼嚎着:“捡尸家的又要打人啦!克死了他父母还不算!还要打村里人啊!”

典不识没意思地丢了木棍,气愤地想:自己真的有这么可怕么?

陈婶在屋里看见了,便喊道:“典小娃子!你再打老姐姐侄子,老姐姐就不帮你带弟妹了!”

典不识豹头虎目地转过脸来,那脸上的凶恶劲儿把陈婶都吓了一跳,却听他瓮声瓮气地道:“谁叫他看了我就跑?他也把我当外人呐!”

陈婶先是心道:“你的确是个外人呀!我们虽是时时照顾你,可是你毕竟是外姓!”见典不识一副须眉倒竖怒火中烧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诶呀!谁叫你要打他?你不打他,他怎么会跑?”

典不识振振有词道:“噫!他腿都抖了,一看就是想跑,我才想打他的。”

陈婶这会儿也怒了,便道:“小崽子,你还有理了?这村里的小娃子谁看见你不像见了丧门星,拔腿就跑?”

典不识想了想,梗起粗脖子争辩道:“那怎么昨天那个小夫子不跑,他不也是少年么?”

陈婶痛心疾首地看了典不识一眼:“古先生能一样么?都传说古先生是山上书院下来的,能和村里的娃儿一样么?!”

典不识知道村里人都喊古骜‘古先生’,只有年纪长的,才喊他“小先生”。典不识自觉拉不下脸,不愿意喊,却想:“他倒真与村里的不一样!”转而又想:“他和我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接着典不识便打算起来:“他若是今天又来了,我就敬他是条汉子,以后也叫他‘古先生’罢了!”

这时候典不识听了古骜“我与他们一样?”的问话,便忙道:“古先生,你与不识认识的那些人,都不一样!快受不识一拜!”说着便常揖至膝,古骜还礼道:“学友而已,莫要拘谨。”

典不识直起腰,面上哈哈一笑,挠了挠头道:“也不是拘谨,就是想拜你一下。”

第38章

正说话间,陈江与其他陈家村的少年都来了,他们都远远避开典不识坐好,纷纷道:“古先生!”

古骜点了点头,笑道:“都来齐了?”

陈江点了点头:“都来了。”又说,“那几个是新来的,以前没进过村塾,如今看古先生不用束脩,便也一道。”

顺着陈江的目光望去,几个黑黢黢的少年站了起来,向古骜行了一个礼。

古骜点了点头:“好,那各自就座。”

那些少年这才依言坐了下来。古骜这日早准备好了清水桶,用抹布蘸了一蘸,便又在墙上写了“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八个字,这才开始教学。

这些日子古骜常常不在山云书院,云卬虽时时想见古骜,可挑水的地方,简夫子的房舍门口,怀歆的竹林里……云卬每每前往却都扑了空,便不由得丧气起来,又安慰自己道:“不见也好,见了,还不知道如何自处呢……”

而这时候,在芒砀山中教书的古骜也并不知道,自己所教的这些看似鲁钝的学子中,在日后建立的新朝里,有称开国公者两人,封侯者七人;又有未及主公登临大宝,便战死沙场者五人。

后来正在这云山的南侧山脚下,起了高十丈的“忠贤塔”,里面埋着得了谥号的陈兴、陈季、陈象、陈越与陈中年轻的尸骨。新帝为缅怀他们而亲题了匾额:“千古忠贤莫如此,芳名万代永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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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日复一日,古骜一边筹备拜师之事,一边得空就下山与寒门子弟开蒙,很快一个月便过去了,到了向院首山云子拜师的日子。

这日简璞领着斋戒沐浴后的古骜,踏进了山云书院中承远殿。承远殿意蕴悠长,冰壶玉衡倒悬于梁,它既不像元蒙院那般高耸巍峨,又不像议政堂那般威严壮阔,而是坐落在山云书院的西北角,背倚青山,前俯江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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