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承远’两字,则是取古德所撰文中:“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道之所存,师之所承矣”之句,正是喻意承前启后,愿山云先贤之志,传承致远。
古骜身着这几日新置办的亚黄色锦服,按照礼仪,趋步上殿。此朝代以紫为尊,古骜选亚黄,尤是心慕土德“地势宽,君子以厚德载物”之意。社稷为宗,根土为社,农本为稷,这袭锦衣便是古骜心中,黄土地之本色。
穿过第一道殿门,来到正堂之前,古骜恭敬抬眼,只见山云子正岿然坐于上首,发须皆白,而在山云子的身后,挂着两幅对联:
上联是,“静看世间三千年”;
下联是,“欲栽大木柱长天”;
古骜跪拜上前,向山云子一叩首:“学生拜见老师。”
山云子如例依次而问:“为何选此色为服着身?”
古骜二叩首:“禀老师,土德为大。”
“将以何志为学?”
古骜三叩首:“吾无过人者,惟于坚忍二字颇为着力,常欲以久制胜。”
“好!”山云子苍老而悠长的声音回响在大殿。这时,有侍者捧上山云书院历代门人名册,高举过顶 ,躬身趋步来到山云子身前,双手奉上。
山云子提笔着墨,翻开锦卷,在自己的名前,为古骜写下一条初评:“弟子古氏骜者,于闰年春月十五叩门,生于芒砀山农家,资质俊毅,殊为难得。”
落毫收墨,山云子将笔放在一边,那侍者小心翼翼地再次将名册卷起收好,仍是双手捧着退下。
“古骜听训。”这时候一直侍立在山云子身旁的简璞出声道。
“弟子在。”古骜闻言俯首。
简璞为山云子朗声宣道:“凡事有可今日为之者,断不可留待明日,有因一日之迟而误事机者矣。你可知道?”
“是,光阴似箭,不可虚度!”古骜答道。
“你当知,文章可以文其身,而不可以文其行;宁疏于世,勿悖于道。”
“是,诚无悔,恕无怨,和无仇,忍无辱。”古骜答道。
“拜!”随着简璞的轻喝声,古骜拜了一次,简璞走上前去,用浮尘扫着古骜的脊背,除去灰尘,寓意‘垢不留心’。
“再拜!”简璞再次用浮尘扫着古骜的脊背,除去灰尘,寓意‘污不留行’。
“三拜!”简璞第三次用浮尘扫着古骜的脊背,除去灰尘,寓意‘以清明处世,再还世一片清明。’。
“起——”
“拜师礼成——”
侍者将写有古骜名字的绢帛放如锦盒之中,古骜便从此成为了山云书院院首的记册弟子。
所谓记册弟子,拜师时都会由院首写上“初断”,等日后学有所成,一展所学之时,再由院首写上“结语”一栏,比如之前那位扬名天下的太尉,他在这卷宗上的结语便是:“匡扶社稷之臣。”
而古骜的结语之处如今空出,他的未来,将留给他自己书写……
这日山云子初收了古骜,并不急于讲学,只是领着古骜穿过了承远殿长长的回廊,向深处走去……
只见回廊的尽头,是一扇门,两位侍者为山云子躬身而启,山云子卷袖而入,古骜随之,进到内里,古骜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间屋子中书架排列的密密麻麻,贝联珠贯,其上叠放着的,竟然全是典藏竹简,在书架耸立的高处挂有小木牌作为提示:《上郡郡志》,《渔阳郡郡志》,《巴蜀郡志》,《江衢郡志》,《黔中郡志》……等等不一而足。
原来历代战火中残缺不全的各郡郡志,竟被人全搜集整理在了此处。所谓郡志,便是记载着郡中人户多少、产量几何、作物分类、灾年荒年、大事大纪、地理沿革、贡赋所献等的流年纪……
山云子抬袖指了指一百年前流民乍起时,朝代之分类文集,对古骜道:“你先看这些,看完之后,来告诉老夫三件事:其一,你心中海清何晏的天下是如何样貌?其二,文中所载,那时天下是如何样样貌?其三,你若生在那时,将如何入世致志,实现你心中所愿?”
古骜一眼望去,眼前是看不见尽头的竹简书架,万类不齐,便伏身颔首道:“是。”
第39章
这边山云书院古骜拜师礼成,而在百里之外的芒砀山中,古骜的来信亦如平地一声响雷,在原本平静的田家庄,炸开了炫彩纷呈的初夏之鸣。
第一个收到信的是田老爷,他叫来长子田松,让他将信读给自己听。这年春末入暑,田老爷感到自己的精神是越来越不好了……因为虚胖,又时常出汗,如今动一动都难受,非得丫鬟在旁边的打着扇子吹凉风才行。
田松接过信,依言在父亲面前朗声读出。
一开始的时候,田老爷还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可听着听着,他的眼睛睁开了……当听到古骜被山云书院的院首山云子收为爱徒的消息时,田老爷不顾肥胖的身体,从椅子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扶住了略微有些晕眩的额头,田老爷忙扯起丫鬟手中的帕子给自己擦了擦汗,当机立断地一会袖子,便对田松道:“……去!去把田柏和你母亲叫过来!就跟他们说,家里出大事了!”
田松听闻父亲如此郑重,他心里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些许,便赶忙收了信,去寻自己的母亲辛夫人了。
快步穿过了田家宅中的小廊,田松通报一声,就一步跨进了母亲的房中。
一进门内,只见弟弟田柏恰坐在一边,正陪着母亲说话,那言语之间如常般略带着些刻薄,倒引得母亲如今身怀六甲,却仍循循开导他了。
田柏这时候听闻了声响,抬起目光看了田松一眼,见哥哥推门急切,连步伐都躁动了,就不禁皱眉说了一句:“……大哥你小心些,别冲撞了母亲胎气。”
田松顾不得和田柏争嘴,目光倒是转到了母亲如今渐圆的肚子上。因为走得急了,如今一停,不由得喉头一哽。
辛夫人看在眼里,她知道她这个长子平日里是最有度的,也不知为何,今日怎么就匆匆忙忙起来,便抬目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田松咬了咬牙,这才顺了呼吸,道:“正是有要事呢!父亲叫你们都过去!”
辛夫人与田柏相视一眼,皆疑惑道:“……可是怎么了?”
田松也不知道是悲是喜,就苦了一张脸,五味杂陈地道:“古骜进了郡城里的大书院了,据说郡守大人的儿子都在里面上学!古骜拜了师,田榕说那位老师教出来的学生,好多都当了大官呢。父亲说这是田家之福,要你们一道去商议对策!”
辛夫人闻言惊异地“啊”了一声,睁圆了眼,不禁道:“……怎么是古骜呢?就算是,也该是田榕啊……”
田松解释道:“田榕倒也拜了夫子,只是田榕的夫子没有古骜的夫子厉害!”
辛夫人忙在田柏的搀扶下,从椅中站起身:“走,去老爷书房!”
辛夫人一行离开后,在场的下人们,和适才给田松开门的仆役,也都惊疑不定,心中翻江蹈海地想:“古骜……那不就是那个老瞎子的儿子么?怎么瞎子的儿子命这么好?以后竟还能当大官?!”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田家仆役的嘴,连墙都算不上。于是很快地,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田家庄都为此沸腾了起来。
而这边辛夫人带着田松田柏,也很快赶到了田老爷的书房。说是书房,可却并无什么可读之书,这里是田老爷送了三个儿子成了‘读书人’之后,自己附庸风雅弄出来的一间理事之处,唤作‘书房’而已。
在来这里的一路上,辛夫人一边走就一边暗自思量自怨:
我怎么总是棋差一招?自从送走了珠娘起,我就一直走背字……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忌讳!
先是给人算计着,又往老爷房里塞了一个妾,生了老三田榕;后来是我娘家人赶走了老瞎子一次,虽然是被老爷驳了,又把老瞎子接了回来,还赏了不少东西,但到底是结了怨了……
不仅如此,田夫人又趁机待珠娘甚厚,还把珠娘的儿子弄进了家塾给老三做了陪读。
辛夫人越想越不对味……其实当初她知道古骜入塾的时候,本想借此做文章,可她听她两个儿子说:“夫子天天为难古骜”便又收起了发作的心,心想,这样也好,让大家都知道,跟着田夫人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她原以为那古家小孩子在课堂上经年累月被夫子冷嘲热讽,一定是没出息的,便没太管。
可没料到的是,到去年秋末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古骜和田榕竟忽然一下就要出山了……辛夫人当时连反应对策都来不及,只能看着田夫人每天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的来炫耀:“哎呀,榕儿要出山了,我倒不知道要给他带些什么才好呢。”
辛夫人只好道:“看你说的,其实吧,带什么也不重要,究竟是没有儿子陪在母亲身边来得好啊!”
那时候辛夫人还自己安慰自己说:出山了也好,学不学得成还说不定呢。
田榕出山了以后在外面讨生计,可就照应不到田夫人了,田家日后还不就是自己的田松和田柏说的算?可辛夫人没想到的是,这一出山,有出息的不仅仅是田榕,更有一个自己从未放在眼里的古骜!且古骜不但是学有所成,且竟然有了大成!
这可怎么好呢?辛夫人在心中思忖着,气道:看来,这下又要让田夫人给抢了上手了!
之前田榕太乖巧,讨得田老爷欢心,倒是让田老爷常常去田夫人房里了,以至于自从田榕出生以后,辛夫人竟再也无出。
要不是田榕那个缠人精走了,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怀一个孩子。
想到这里,辛夫人又不禁摸上自己隆起的腹部,摸着摸着,心中又生出一股温柔来。
此时辛夫人没有意识到的是……她一直把田夫人看做对手,眼里只有一个田夫人。如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她竟丝毫没去想古骜以后会给田家带来什么,又会给田松田柏带来什么可乘之机,而是想:“我要输给田夫人了,竟又便宜了她!”
但辛夫人如此想,不代表田老爷也如此。他虽然没读过书,可毕竟是从八王之乱时活下来并发家的人,平时有些事他会糊涂,但是这样的大事,田老爷可是心中完全有数的。
田老爷没管这些儿女情长,他一见辛夫人进门,就跟辛夫人道:“夫人呐!我与你商量一件事!”说着田老爷上前几步,双手扶着辛夫人坐下,动作之间,带着一股小心翼翼,似乎生怕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辛夫人见田老爷今日如此殷勤,不禁狐疑地问:“……何事?”难道田老爷想借自己的嫁妆,给古骜那小子官场铺路么?
——辛夫人只能想到这一点了,仿佛只有如此情况下,田老爷才会这般体贴。
田老爷在辛夫人对面,隔着一张小几也坐了下来,他盯着辛夫人的肚子,出其不意地道:“夫人啊……我们这个孩子,若是个女孩,我想把他嫁给古骜!”
“嫁给他?他配?”说这句话的是田柏,他本随着辛夫人一道进去,见父母都于主位上坐了,这才与田松垂手站在一边,此时在旁听了父亲的话,他几乎要跳起来,就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
田老爷用肥掌一拍案几,茶水都一震,只见田老爷面上带怒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闭嘴!”
辛夫人在一旁观察着田老爷的神色,缓缓开口:“……只是……不一定是女儿呢!”
田老爷看了辛夫人一眼,这才熄了火气,道:“若是儿子,我倒还有一个打算!想古骜常年不在古老先生身边,老先生膝下无子女侍奉。若这一胎得子,就过继给古先生,如何?”
辛夫人闻言皱了眉……她,在思索。
听了田老爷的话,辛夫人也算有些明白田老爷的用意了:如果是女儿,嫁给古骜就是嫁给未来的官宦;如果是儿子,做了古骜的亲弟弟,就是为日后的前程搭了一条通路。
辛夫人娘家世代行商,脑筋也转的快,这下立即醒悟过来:‘刚才是我想岔了,先前输给田夫人算什么?输给田夫人,和如今拉拢古骜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
辛夫人又想到自己之前的计较——‘要和田夫人争一口气,要把之前在田夫人那里吃的亏,让她都回吐出来’之类——根本没有切中要害。因为她们是两个女人,她们的荣辱,还不是系在男人,系在家族身上?计较田夫人有什么用……计较家族日后大计,才是正理!
能引导着田家的脉络,影响田家兴衰的,才是要害之处。
想通了这一点,辛夫人也随着田老爷一道,认真考虑起这件事来,随即思及一个难处,辛夫人便问田老爷说:“可我女儿这年纪,比古骜差了十二岁,古家能答应么?”
田老爷这才说出了他忖度的结果:“这便是我要与你商议的了,若是古骜日后真能做大官,那也不是我们能高攀的了……定有那些大族愿与他议亲,轮不到我们。我就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让女儿,给古骜做小?你若是愿意,我便去探探古老先生的意思。”
田柏在一边,听到这里,炸了锅般地不屈不饶叫道:“什么?还给他做小?”田松正聚精会神地学父母处事,这下见田柏沉不住气,便立即一手把他给拖在了一边,小声道:“你给我过来!你还不懂父亲的深谋远虑么?”
田松一脸不甘,其实要说,他又如何不知,田家寒门是无论如何都难得机会晋身官宦的,如今古骜有了这样一个契机,古家院子又正坐落在田家庄园中,自己父亲与古骜父亲,又互有恩情,现下正是田家鸡犬升天、跻身官家的大好时机,可万万不能错过了……
只是田松咽不下这口气,若是田榕那个乖巧的也罢了,他就是看不惯不苟言笑的古骜,更接受不了自己的妹妹或者弟弟,今后居然就要寄居于古骜身下了!可如今田柏也知道大哥说得是正理,便只好憋屈地摆了一张难看的脸色,不言不语了。
第40章
只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田家大宅出发,向古家的小院子行去。为首的是田老爷,田老爷身旁,跟着田宅管家,赶着装满了贺喜之物的牛车,田老爷身后,跟着长子田松和次子田柏,队尾则是女眷。
田夫人和辛夫人都拉开了阵势,辛夫人带着两个丫鬟,其中之一,她准备赠与珠娘作侍女,而田夫人则将田榕的生母带在了身旁,细细嘱咐了她许多吉祥话。
田夫人一路走一路说:“珠娘是我带进田家,后又被我送去古家的,我定要去看看她,不去不行。”
辛夫人在一边听着生气,道:“怎么是你送进去的?分明是我做主令珠娘与古老先生喜结良缘!”
见两位夫人争得不可开交,田老爷只好道:“不要吵了,你们既然对古家都有恩,那大家都一道去就是了!”
田夫人和辛夫人这才消停下来。